【3】
(…古姐，妳要我说说母亲和孪生姐妹，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吴桂珍双眸在古校长照片停注，然後盘旋自己孪生姐妹照片，纽结的心思欲说还休，但又有找人倾诉的衝动。命运之神把去国十叁年的美姐带回莆北母校，彷彿冥冥中前生註定，共同面对命运之神。因此，吴桂珍忍不住向古娥真倾诉自己的生命符咒，就是
冥冥中命运作弄，让她非向古娥真倾诉不可，也是性格自我倾诉，是适才意识告诉她与古娥真结缘。於是她说——
大姐，如果说工人之死，是共同的死亡灾难，矿坑没有逃生设备，就是罪业根源；那末先父的死灵魂无法回到矿场，目睹母亲和孪生姐妹失魂落魄，就是共同的死亡冤案了。後来，我们的死亡家属包围了矿场办公大楼，要求死亡赔偿无著，演变成警民对峙的局面，这些都是罪业。我难忘工人代表和死亡家属与警察对峙的恐怖场面，这些都是童年悲惨印象。我不想说。
而母亲始终不相信父亲死亡，她说父亲是逃避命运，就像我童年听她说的故事。她带著我孪生姐妹进城流浪，就是挑战命运，都以後来的行为说明了。这是我童年时代最深刻的生活印象。常听先母说：那盏在记忆中飘忽的火把，引导我带领妳们生活下来，让妳们将来找寻记忆中的父亲。先母领著我和姐由乡下找到县城，但被派出所拘留所下来。後来母亲带我们逃出来，说在人多的地方容易隐藏。母女叁人没有户籍，母亲从此做些我姐妹无法知道的买卖，直到那个叫黄土泉的老公安抓进看守所。後来母亲怎样把老公安迷惑呢？我怎样偷窥了母亲的秘密，就是羞耻了。
多年之後母亲又带著我和姐来到先父的故乡乌鸦山。但在乌鸦山住不下。她说白沙湾人多地旺容易发财。我和姐知道母亲有些积蓄，她想发达。於是，我们在白沙湾开了间杂货店，从此生活才算安定了。直到那个黄土泉老公安调到白沙湾当所长。老公安来杂货店拜访母亲，以超然的形象出没我家店铺。直到那夜母亲和所长吵架。我听到母亲声嘶力竭说：你为甚麽否决我户籍？我无权否决妳户籍，那是妳过去的出身没有根据。妳找出乌鸦山原户籍给我呀！乌鸦山就是證据！我妈说。妳死鬼男人文革开始就丧失户籍，老公安说。不念我面，也念我和你情份，可怜两个囡自幼丧父啊！母亲大声说。那夜老公安在母亲房里过夜。後来，老公安时常来过夜，我和姐听到：我死给你看啊！这是我和姐听到母亲最後一句话。可是，为何母亲突然暴毙呢？！…母亲离奇暴毙，是我孪生姐妹心灵永远的痛！那年我和姐十叁岁。
…母亲死亡一月不到，白沙湾来了那个男人，他就是老红卫兵孙卫红。老红卫兵是服刑完毕的劳改犯，他说年青时是先父拜把兄弟。他来访，望著我和姐怔忡良久。我和姐疑惑地迎接这个男人，然後被他分别搂。他说找到亲人了，有地方落脚，好开心。孙卫红住进我家，也顺理成章做了杂货店主人，在某种意义上代替了老所长的权利。从此，他照顾我和姐，照顾我考上师範学院离开白沙湾。但是，孙卫红释放回来，所长就莫名其妙调职离开古镇，本镇人心里疑惑，也打开我和姐心里疑惑。人家说，所长调离本乡，传说跟我母亲暴毙有关。…然而，他是先父的朋友，我和姐无权过问，也不知怎样过问。实在，他非常关心我和姐。而且，他来了，常常在吃饭的时候说一些
关於他和先父青青时的故事，我和姐觉得他和蔼可亲。他常在说完故事後要
亲我和姐。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孪生姐妹呀，妳们究竟谁是谁？
然而夜里，孙卫红的故事常令我夜里做梦。梦里都是幼时听先母说先父。…听到满耳铜钹铿锵，满脑动盪狗吠。明明听到母亲的呼唤，为甚麽然燃烧无数的火把？一村人狂乱飞跑相告。…後来就看到父亲的受伤横卧巷口。父亲一身都是血。父亲手上死死的握住那把失去廿多年的左轮手枪，他在乌鸦山打猎用的手枪。父亲眼睛圆睁接受公安铐手。强烈的阳光照射的巷子，父亲被人拖走了。父亲再没有消息。我恍惚惚像望著母亲怀抱两个孤苦伶仃的婴儿， 是我和孪生姐。我梦里见到诞生前的情景：村街变得无限空洞深邃。稻田波浪起伏，有锣鼓喧天，彷彿来自天界。母亲披头散髮为何？追逐高举左轮枪的父亲为何？…父亲无法无天，仅逞英雄气概吗？红旗遮蔽我耳目。後来就是母亲说的故事，母亲爬在巷道过度惊悸的情景。我带著胎儿的意识回来。我看巷子里有两个婴儿，就是我和孪生姐。婴儿爬到哪里呢？我意识里始终飘忽绵绵不绝的婴儿啼哭声，串连狗吠声。父亲音讯再没有家，我想他已经死去了。但多年後，白沙湾人传说先父在国家办的矿场，是囚犯集体服役的矿场。我终於醒悟先父死亡未得到报偿的遗憾，也以童年时代先母出卖身体养育我和姐的苦难。为甚麽叁十四年後我仍在寻找犯罪的父亲最後的结局？最後孪生姐变成孙卫红的妻子。
大姐，妳要我说老公安。现在回忆起来，老公安是改革开放前一年调来小墟的。他的离开真的与孙卫红有关係吗？天才晓得。但孙卫红回到白沙湾，并继承了母亲的店，我和姐都无反感。但我毕业调回莆北，孙卫红怎样把供销社与钱百山合作，承办了渔业社，却把姐带进渔业社，并视姐为爱人，最後孪生姐变成他的妻子。…最莫名其妙在於，孪生姐怎会接受老红卫兵？则是我心灵承受的伤害啊！…命运捉弄我还没有完结。过去已经过去，而且母亲已逝世多年，老红卫兵由继父变成名副其实是姐夫，现在想来就是男人犯贱了，我的神经错乱，大姐妳不必考證。我是认命了。想到孙卫红是先父袍哥，我恨他；但他是我的恩人…时间会令人淡化一些东西，我算甚麽？我早就没有我了。我必须忘却孪生血印这个符号。我失去太多，我要为早丧父母讨回失去的东西。教育才是我职志。先父母若泉下有知，都会觉得我是为报偿他们过早离世的遗憾。我为了自己和莆北的孩子们，为他们父亲离开家园。我叁十四岁，如果没有莆北小学，人生就是一张白纸，我心有不甘。我要尊重自己生存权利，保护自己的权利，找寻女人自尊，活出自己。…
然而，吴桂珍这样向古娥真倾诉生命故事，她有意遗漏最痛心疾首的印象，即意识向受伤心灵反射的那幅情景：梦魇里，我回忆消失在稻田的父亲影子。他在红旗漫捲的稻海消失，田野上踩下母亲许多脚印，在天地间奔波多少路？我看见自己和姐面前早一幅燃烧的地图，我和姐在空中腾飞，然後满空喧嚣旋舞著鹰。…後来，仍然是母亲站在街巷勾答男人。老公安压迫母亲身体，恩爱如赴死…然而母亲暴毙仍然重叠脑海，是我心里最大的悬案。她看见在海边石崖上，孙卫红撒出母亲的骨灰，听了一夜海涛声守在石崖下守候月亮下去，太阳从遥远海平线上昇起来…就在那时候下倾盆大雨，我目睽睽望著孙卫红压著姐的身体，像两只垂天而降的天
鹅。我狂乱地在雨里狂奔？在沙滩上狂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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