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之后
刘荒田
《品》月刊，2009年2月期
中国的文人，大概很少不知道这样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它出自唐朝才子崔护之手，题为《题都城南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清明节，长安郊外，野山翠微，桃花盛开。风流自赏的才子，独个儿在流连光景，久了，口渴起来，便去叩一个人家的门。屋内的姑娘应声开门。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一定极富于戏剧性。如果图省事，用绣像小说里的套话，村姑是“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才子照例是脸如冠玉，玉树临风什么的。彼此大大吃了一惊，心跳加快一倍。然后，姑娘回身去取水。水碗一递一接间，手恐怕在微微发抖，水溅湿了石阶。书生谢过，捧碗喝起来，姑娘倚着桃树，有滋有味地看着他。一树的“桃之夭夭”，一脸的“灼灼其华”，怎能不勾去书生的心魂？崔护喝过水，道谢，告别，那该是何等痛苦的割舍。第二年的清明节，崔护重访。桃花依旧，门却已上锁，倩影杳然。他怀着一腔怅恨，在左扇门上题了这首诗。
自此，“人面桃花”成了极富于魅力的意象，它所指向的，乃是最美丽、最飘忽的爱情。村姑从应门到看着崔护把水喝完，这过程，顶多十分钟吧？惟其短暂，所以成为永恒的爱之咏叹。如果细细推敲，这一罗曼史，却多半是崔护自作多情的虚构而已。引起他的非非之想的，仅仅“喝水被佳人看”一幕。不过我想，姑娘拿水出门，所以没有马上走开，未必是瞬间陷进情网，而是因为要让书生喝过水，好把碗拿回去。她等候时百无聊赖，那书生，是免不了看上几眼的。这么一来，书生方面不得了，说佳人眼如春水，含情凝睇啊；滴溜溜一转，摄魂夺魄啊。然则，低头喝水，水碗遮眼，怎么知道人家老盯着他呢？而且，依常理，书生除了谢姑娘的水，顶多加上“今天天气哈哈哈”，限于男女之大防，兼以人生地疏，不大可能象今天的洋鬼子一般，放言高论，恭维姑娘的妩媚、性感，更没机会吃任何一种形式的豆腐。然后，分手了，媚眼的暗示诚然丰富，实际上，连一些也写逢场作戏的旧诗词所铺陈的火候也没到，比如：“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那情境，换上今人，可算热乎到交换电话和住址。至于“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用情更远远越过眉来眼去的初级阶段，只差私奔。总而言之，这一哑剧，并不涵蕴多少罗曼蒂克。崔护不但不知道姑娘已定婚否，出嫁否，就连是不是对他有意思，也没多少把握。人家倚树这么一看，就假定她一定以心相许，岂不儿戏？其实崔护除了题诗于门，也没别的壮举，如果真的爱她如痴如狂，怎么不趁热打铁，第二天再前去“口渴”一番，第三天约会一番，第四天托媒婆提彩礼上门提亲？何苦害上整整一年单思病那么笨。他总不会一厢情愿地下结论：凭这么一“看”，姑娘就厮守下去，到了第二年清明节，拿一碗水等候他来叩门，然后定下良缘吧？据常识，他也晓得：365天内，对方可以完成从婚嫁到生产头一胎的整个过程，让他彻底向隅。
然而，这恰恰是才子的明智处，仔细处。他何尝不明白，一次无言的邂逅，成就美满爱情的机率甚低；闪电战式的情愫，缺乏现实的根基。世间的爱情，千姿万态：“待月西厢”式，“梁祝化蝶”式；“七月七日长生殿”式， “唐伯虎点秋香”式；“钗头凤”式，“柳如是”式；“罗蜜欧与朱丽叶”式，“安娜·卡列尼娜”式；“茶花女”式，“少年维特”式……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衍生的悲喜剧，恒河沙数。如果单单看序幕，主要是两大类：“一见钟情”和“循序渐进”，前者纯然以貌取人，“桃花人面”就是典型。它先声夺人，热烈勇敢、打破世俗常规，一步到位。然而，不说从爱情到婚姻，这样一条从卿卿我我到柴米油盐尿布奶瓶的长路；就说爱情本身，如果假定“桃花人面”之后，第二年迎接崔护的不是门上“铁将军”，而是满怀期待的美人儿，也有许多感情的和现实的窒碍：一介书生和一个光会抛媚眼的文盲美女，怎么维系爱情？他们果能白头偕老吗？两方父母的关、名教宗法的关、社会舆论的关，都怎么过？聘礼、嫁妆、钱、粮、住处、男子的功名、女子的名份……昔年，鲁迅论易卜生以妇女解放为主题的戏剧《玩偶之家》，就女主角离家一节，提出大煞“爱情至上主义者”风景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没有谋生技能的娜拉，要不想在街头挨冻熬饿，不得不回去做玩偶。"桃花人面"之后，不可能再是纯情诗，而是琐屑的红尘日子，漫长的共同生活。这等才子佳人的结合，太突兀，太离奇，太空幻。
好在，这些都隐藏在“桃花人面”之后。崔护第二度来访，倚过佳人香肩的桃树，旁边空荡荡的；映红过伊人俏脸的桃花，在春风中，一如既往地热闹着。自此，爱情胎死腹中，尽管绝不是崔护的本意。其实，“人面不知何处去”，不但是诗的幸运，也是才子的幸运。
如果知道“人面何处去”，下一场就不好演了：踏着烂漫花影走下去，也许是艳遇，婚内情，婚外情，婚变，是另一重情天；也许是扑空，是幻灭，是自我否定，可能性自不只一种。但唯有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嘎然而止，才算恰到好处。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就近乎“偷不着”，安全、卫生、唯美、纯情，不但成就了旷世的诗意，也救下在诱惑中沉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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