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二题
刘荒田 1,“家乡”的定义
什么是家乡?即使依通俗的见解,也歧义纷纭,如:祖先生活的地方,个人出生及成长的地方。王鼎钧先生的说法:“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被人引用得最多。不过,立场在祖先一方,并未涉及家乡中人。刚刚从张让女士的散文集读到她转引自某诗人的说法:家乡是“无一事件孤立的地方”,我蓦地一惊,对了!迄今为止,这是我所见到的最贴切的定义。
家乡和异乡的根本差异,不就在这里吗?还是从和家乡纠缠最紧的贺知章诗作说起,“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游子,离开家乡多少年了,对天真烂漫的儿童而言,陌生人是和村庄毫无关系的孤立者。可见,真正的故乡,是一张心灵上、记忆内、想像中无远弗届的网,它把过去、现在、未来连结,把祖先与儿孙连结,把土地和人连结,把人口、房舍、庄稼、农具、牲口、山水、井台、社坛、族谱,家谱、神龛,宗祠、墓地------林林总总的形而上和形而下,编进网里。触动任何一个眼,都有如投石进池水,荡起五光十色的波澜。传统就是网的纲。 家乡如此,异乡呢?王鼎钧先生把我们这些移民所在的美国喻为“格子化”社会,“跟中药铺的格子一样,每个人装在一个格子里头”。格子中人,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网里众生,却是“拔起萝卜带起泥”。看同一家谱分支的一代代人,从面貌、姿态到行事方式,便不能不感叹,祖先的基因如此顽强而深刻地传递着。而家乡所发生的大小事件,小至巷口二婆婆的母鸡下的蛋被人掏走,大至婚丧,建房,乃至离乡他去,满世界建功立业,都牵扯上诸多因素。几乎没有哪一纠纷可单纯地“就事论事”,它的背后可能有家族久积的恩怨,邻里心照不宣的嫌隙,更有“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乡愁,根所连接和衍生的爱国之心、利害冲突、感情纠葛,恩怨牵扯,连同潜入基因之内的血缘及宗族的神秘呼应,千虬百结,连在外头闯天下的,都脱不了干系。异乡的人,和“过去”(包括来处)一刀两断,只剩下平面的、单薄的“现在”;然而,家乡,却总是立体的、深厚的。异乡游子多少有这样的经历,在圣诞节吃火鸡,难得动情,在除夕一声爆竹,却激起汹涌乡思。为的是,火鸡再轩昂也是一种动物而已;而爆竹,是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家园记忆。
2,挥手江南
且自问:哪一个词语,不须任何修饰,一旦拈出,便激发无限的想象?于我以及相当部分中国人,“江南”肯定是一个,寥寥二字,是高纯度的黄色炸药,一旦引爆,诗情画意的“弹片”满天撒开,从“山川自相映发,令人应接不暇”的山阴道上到“波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不过,将“江南”一词拟为孤立的“诗意的炸弹”不尽恰当,它是广东新会名胜“小鸟天堂”中的榕树,才一棵,所衍生的枝叶和气根却绵亘数里。曲水流觞,丝竹花鼓,烟波拱桥,梅雨,深巷,杏花,莲,万千人文景观就是它繁衍的翠叶。如果你有意为江南编撰专著,一个朝代,一个门类,一个流派,可作一个枝桠。乡愁撩人的明月夜,你轻吟“魂兮归来哀江南”、“白头想见江南”……
这就是由“暗示”而建立的文化体系。栖迟海外的中国人,在光阴的激流里,在文化激荡的波峰浪谷间,死死握着类似“江南”那样的铁环(这样的“铁环”,都焊接在中华文化的基座上),作着悲壮的坚持。呵,挥手江南,充满致命诱惑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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