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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月光光,照地堂》

    
    冯老师要在我们单位会议室搞一个新书发行仪式,大概因为麻烦我不好意思,主动送来他写的两本书。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在办公室,我漫不经心地翻着装帧有点寒酸的书,冯老师说都是自费出的,不敢铺张。说实话,这些文字和我们喜欢阅读的,似乎远隔万水千山,就像它的装帧一样。翻着,到了最后几页,“传统儿歌一辑”,几个小小的字,躲在纸页间一闪而过。儿歌?莫不是“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忙往回翻,果然,第一首就是“月光光”。
    见我专心看,冯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再不搜集记录下来,以后恐怕没人记起来了。其实,我也忘了好多,岁月不饶人,没精力咯。那个早上,我烤着取暖器读这些儿歌,不时情不自禁唱几句。有同事进来,也跟着哼,然后说忘了词抢去我手上的书,看一眼又哼起来。我不甘示弱,对歌般唱着,“煮饭仔仔先落米,风炉透火柴对齐,千其(千万)唔好咁拿西(慌乱),我哋係,细蚊仔(小孩子)。”
    细蚊仔?我俩望定彼此眼角的光芒,哈哈大笑。待嗅到一股橡胶味,才发现皮鞋底被烤化。少有的兴趣盎然,专心致志。心底似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慢慢堆积,高高的背影堵住视线,于是,向前的时光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大楼里,倏然后退。
    那时我几岁呢?三岁?五岁?总之不到七岁,七岁后就离开那个小村子了。是外婆的村子,夏天或者秋天的晚上,细蚊仔伯爷公伯爷婆端着矮凳仔,齐齐聚集地堂,边乘凉边聊天。有小孩扯着喉咙大声唱,“黐塘尾(蜻蜓),塘尾飞,飞到菜田基,田基有条蛇,吓亲你两仔爷。”系吓亲你两仔爷!你两仔爷!小孩子争吵起来,继而动手,闹成一团。大人烦了,拍着葵扇笑骂,去去去,一边吵去。那两仔爷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前面追一个后面赶,快接近蜻蜓,他们蹑手蹑脚,刚要伸手,“哧溜”,小花蛇从菜地钻出,两仔爷齐齐弹起,那惊愕,那慌乱,那情景确非常可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仔,有趣,好奇,家家都有两仔爷,究竟吓坏谁呢?
    从此,跟着那些小孩,学唱了好多,“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媳妇)真系难”,才几岁,哪知道什么叫做人新抱,滋滋有味唱着,完全忽略其中的苦涩辛酸,脸上唱成一朵花。村里有个放牛的独居老汉,人人叫长公,偏偏我不买帐,叫他名字。他恼了,抓住我肩膀,非要叫他长公不可。叫我名,就要做我新抱仔!他瞪着牛眼睛恐吓。我慌了,一扭身逃脱,飞一般跑过几个地堂,边跑边求饶般大叫长公长公。做人新抱就要担水煮饭,我才不干。恐吓或许是假象,是大人、或者是那种粗野老人发泄戏谑的方式,他并不知道,这种呼啸而来的恐惧,让我在三十年后,仍然记得那个微凉的傍晚,有蜻蜓在菜园子里打架,而我却慌得几天都害怕走过菜园子,菜园子在长公家旁。没心没肺的儿歌从那个蜻蜓打架的傍晚开始,过早地让我知道,“新抱”在各种身份的人中,也许真有非同一般的艰难。
    真做人新抱了,这首儿歌却不轻易哼出,甚至,差点就忘了词。或许,你走进去,就会融入,就会熟视无睹,就会麻木,就会不知庐山真面目。换一个说法, 你或者认命了,难与不难,又如何呢?
      外婆的阁楼有个长长的小窗,下雨天,外婆严禁我出去,总坐在窗前出神,公路对面的大小榕树历历可见。有很多声音钻入耳膜,鸡们的打闹,放牛仔有节奏吆喝,突而其来咳嗽,内心似乎有很多涌动,又不会表达。那时我在外婆家养病,小小年纪患了肺炎。先在城里做了大约半年治疗,天天到医院扎两针,其中一种针剂叫了哥王,是中药制剂,皮下注射很疼,和我一般大的小孩都哭,而我从来不。医生打完针,总拍拍我的脸说,这小姑娘,营养不良啊。我的心就一坠, 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孩真不一样。从家里到医院有段距离,父母都忙,去熟了,常常一个人独自来回,手里还拿着针剂。在那条路上,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我全忘了,只疑惑,那时肺炎很难治疗吗?
      屋外的小孩大声唱,“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落地着花鞋……”他们故意唱得兴高采烈,在巷子来回奔跑,歌声很诱惑。不断如缕的雨丝,西西呖呖的雨声,雨幕中的村庄及那棵高大的榕树,在模糊的视野中变得难辨,遥远。落雨大,水浸街,说不清的意绪,打湿童年的天空。
      有时,突然强烈怀念给我唱过儿歌的人,他们都集中在外婆的村子里。可都面目模糊了。那条叫锦昌的村子,前几年回去过,外婆的竹园差不多徒有其名,以前在园子里看到满世界绿莹莹的竹叶竹子,现在一抬头整个蓝天在眼前,都让人砍光拔光。在竹园子里,我学会了“竹树开花根连根,西瓜结子子成群”的儿歌,后面的词忘了,但记得教我唱歌的阿娟,比我小,却很老练,下鱼塘她会告诉我哪里深哪里浅,山上的野果她能分辨好吃和有毒,让我羡慕。后来听说漂洋过海去美国,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何止阿娟,那时认识的人,几乎都走了,大多移民美国。家乡有出国的风俗,我想,假如我不是外出求学,可能也和他们一样,到另一个国度,过另一种生活吧?
      通彻,单纯,简单以及宛转摇曳,自是锦昌村给我最初的体验。
    也许不能用“唱” 来定义儿歌从嘴里跑出来的动作,唱,应该有腔调,有旋律,有节奏。那些儿歌,经常有腔没调,甚至腔也没有,不管什么声音和嗓子,能把字念出来就行。我怀疑,即便有旋律的儿歌,也是人们随意加进去的,并没有严格规定,你喜欢怎么唱都可以。它的随意通俗,总是人们爱唱的理由。《月光光》的旋律非常优美,舒缓,宁静,深情,音域起伏不大,易记易唱。“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明天)阿妈要捕鱼虾啰,阿爷看牛要上山坡。阿仔你快高长大啰,帮手阿爷去看牛羊。哦哦哦.....”月光水一般倾泻在简陋的舞台上,这是乡村地堂的临时舞台,两根木柱撑起白色的幕布,几盏挂在木柱上的鼎钨灯在月色下黯然失色。舞台上,小女孩乖巧地依着外婆膝盖,“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在月光和歌声的抚慰下,慢慢进入梦乡。台下掌声欢呼声四响。小女孩就是我,关于音乐的启蒙也许就这样开始,音乐渐渐开启心上美丽的春天。当同龄人对着简谱要用数字和手指来完成一个音阶时,我却可以拿起陌生歌谱一口气唱出来。
    多年后,我在女儿的摇篮前,也唱起这首儿歌。可这个时候,基本看不到皎洁的月亮。城市的天空总像洗不干净,月亮含羞答答,难得出来打照面。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好像肩负什么重任,匆匆出来亮个相,唿地一下卸装走人,留下你满腹尚未吟诵出来的平平仄仄和无限惆怅。我们的下一代,是在流行歌曲和歌星的循循善诱下,开始了他们的音乐之旅。儿歌似乎成为下里巴人的n次方,不够格登大雅之堂。
    冯老师在新书仪式后给我打来电话,说那天看到我专心看他的书,很开心。他说,知道这样的文字已没什么人愿意读,可是——他的语气迟滞起来——儿歌呀,文化史迹呀,地方风情民俗呀,这有关文化传承的事情总得有人做,要不,可能就断代了。我无言。
    即便做了又怎样呢?李老师的书卖不动,只好送人。又有几个人,能安静读读这些文字?
    儿歌儿歌,人长大,不是儿童的儿了,不唱儿歌,似也无可非议。儿歌的单纯,透明,朴素,毫无心机,确实不适合成年人。何况现在有很多选择,流行的,抒情的,美声花腔,古典蓝调……我不知道突然眷恋儿歌,是否属于矫情?我总让人认为矫情。一个短促的句子,发音平常的单词,不期而遇的声音,夕阳河水,小草石头,都可以令我流泪。我用自己的方式,保存着这种单纯和感动,它让生命呈现丝一般的柔软水一般清澈。
      与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见面,是社交场合,很多人尤其女人舒展浑身工夫,因为有大人物在场。我把自己藏在一片喧哗后面,默默看着各人献媚。朋友说,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我给你介绍。我摇头,后退。曲意,逢迎,作态,全不懂。朋友后来说,你的眼神,是犹豫,是寂寞,是倔强,还有一丝惊恐。我愣住,这样的文学语言,怎担当得起?然而,却是,他懂得。
      太复杂,太暧昧,太隐晦,都不适合我。老大不小了,常被人斥“大唔透(没长大)”。我想冯老师也是寂寞的,他说得没错,那些活鲜鲜曾滋润过一代或几代人的东西,如今,都躲在时光的帷幕后面,难得露一把脸。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打着小松鼠,松鼠有几只,一二三四五。”来自东北的奶奶教出生在珠三角的孙子,祖孙两人边唱边乐。女婿不乐意了,这是什么歌?粗俗!他阴沉着脸,认为丈母娘没文化。围绕着怎么教育孩子,温馨的家开始一轮又一轮混战。最后,女儿只好婉转地把母亲劝回老家。老人非常不解,抹着眼泪说,小时侯,你们不也是听着妈妈的儿歌长大吗?你们都大学毕业了呢。同事无奈地说她的家事,我又想起冯老师,七十多岁的人,那天天气很冷,下小雨,潮湿,阴冷,南方最可怕的冬季。他穿羽绒大衣,整个人缩在大衣里,步态蹒跚,坚持来我办公室,拿着几本书。他话不多,有点忧郁,脸上老年斑特别刺眼。我想,他该好好休息。到电梯间,将要关门一刻,他突然说,谢谢。
       悲哀在这一刻光临,电梯缓缓下降,似乎砸在心上。然而,我知道自己终究无能为力。那年跟外婆一块探望小姨,村子的人围着我,要求城里来的小孩表演节目。我落落大方地拉着裙子,在他们中间边舞边唱,“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他们轰然大笑。那个中午,我不停地唱,不停地跳,看见太阳下自己的影子一忽儿拉长,一忽儿变小,看见旁边的禾管堆上有鸟儿匆匆飞过,看见人们的笑脸。还听见伯爷公敲着水烟筒说,这女仔好福气,看她的鼻子长得多好。我不顾不管,投入自己的臆想和舞蹈中。倏忽间,岁月将这些忘情和无邪剥蚀得支离破碎,虽作顽强的抵御,却是,我明白,一切徒劳。
      “三八”节晚上,和同事在西樵山别墅区歌厅唱歌,他们唱着梅艳芳、谢霆锋的歌,跳迪斯科。微弱射灯下,翻开被很多人抚摩过的歌本,看到“月光光”三字, 手指轻轻停留在上面,沉吟半天,抬头看舞池里疯狂的身影,将“月光光”写在纸片上,交给服务小姐。直到午夜时分,月光光并没有倾泻下来。问打碟的先生,他说找不到歌碟。
      没有伴奏,没有听众,却还是要唱。跑出歌厅,月光下草坪一个小小身影,抬头看月,月正望我,凝神屏息,预备——唱:月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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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个贴子最后由Zengning在11/3/2005 7:02:13 PM从 美华论坛 转移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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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楼上各位好:)
      非常感谢爱华的编辑和修改。
      荒田老师,你这样说让我感动,对家乡的拳拳之心,使你对我褒奖有加,其实我很一般,以后请你多多指导。
      现在的创作主要以珠三角地域风情为主,这组散文计划十万字左右,涉及历史文化古建筑风俗饮食等,希望荒田老师关注和批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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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毛,题目想了很久,本来叫唱吧唱月光光,后又觉得平实了些。没想到现在吃力不讨好:)
        你的提议很好,哪位斑竹有空帮忙改一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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