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李跃平


下岗后，我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我看到了我一生的灾难正暮色般铺天盖地而来。为生存而战，那是一切生物的本能。昨天晚上，我同妻子郑重地商量着今后的饭碗问题，尽管有些心神不定，但态度是严肃的。我相信命运的奇迹总会在我自信落空的时候出现，总会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注入我的全身。
我出身在古镇牛华的一个装裱世家，父亲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继承了这份手艺，一直做到今天。从小我就耳濡目染，略知皮毛。妻子说：“我们开一家画廊吧。” 开一家画廊，也许是我们本能的需要，为活着而战。决定下来后，我就有一种毅然不顾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像细雨润物那样温暖。
因为没有租金，租不起铺面，只好利用家中的客厅作为工作室。在妻子的催促下，我迅速做了一块简易的招牌，用四根木条钉上一张层板，然后贴上灯箱布，字是我写的，妻子用户外贴将字剪辑而成。我望了一眼白底红字的招牌，“生花书画装饰中心”八个大字甚是醒目，那鲜艳的色彩，在早春二月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缕求助的光芒。一叶闪耀着希望的孤帆正向我驶来。
我正欣赏着我的杰作，妻子在厅堂上清扫案头，十个贴画的架子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像一列随时准备出击的士兵，披满无数必胜的光泽。时间在不经意间一天天流逝，没有一个顾客上门，遗憾之中，只见妻子耸了耸肩，薄唇上露出了羞恼的表情，脸上那道凄苦的皱纹掩隐她重重迭迭的心事。我迟疑了一下，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坚强起来，又觉得一阵头晕。我伸手扶住裱画的案台，案头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希望朋友上门，这是一种难以克制的愿望，但是，朋友没有来。几天的光景，我感到心头从未有过的沉重，疼痛的感觉像火焰一样布满全身。
客厅的大门开着，守门的收发员送来了一个厚厚的挂号信封和一张三十元的汇款单。我有些纳闷，信和汇款都没有下款，从邮戳上看是从本市寄来的。我惊讶这墨迹的熟悉程度，我心灵感到了无可名状的震撼，我很快就明白了，这是父亲寄来的。一幅三尺的书法中堂是父亲的手书：

诗品，书品，画品，人品至上；
才气，灵气，傲气，骨气当先。

我的心格登了一下，整个工作间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父亲本身就在裱画，何必找我装裱，还寄什幺钱来。我好像服从圣灵似地展开了那张信笺，那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无不显示出赵字的丰韵和神采，飘逸而奔放。
但我已经读不下去了，我强烈地感到父爱的浑厚与凝重。在艰难的日子，我从没有掉过泪，但捧着父亲的手书，我掉泪了，泪水从那深沉而温情的眼眶中奔流而出。就在这心灰意冷的时候，那父爱的温暖敷贴在我心灵的伤口上，涌起一阵热烈的感激。我的脑海在沸腾，我的心血在燃烧。
面对善良而仁慈的父亲的信笺，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力量和前进的勇气。他是我拥有的第一个顾客，顾客是上帝，但面对上帝，仅用沉默不语来感激是远远不够的。上帝啊，你那饱经沧桑的慈祥，给我多灾多难的家庭赐予平安。我抬起头来，侧脸望了妻子一眼，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真难为了父亲。”妻子精疲力竭地说出这句话，脸上浮现出一片希望的红潮。
我机械地重复着妻子的话，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我俯身抱起女儿，女儿满脸是泪。三十元钱带着父亲的体温和慈悲，融入了我未来的生命里程，它是我下岗以后的第一笔收入，它是我宝贵的生命中永不枯竭的力量和勇气的源泉，贫困仅存于我们的怯懦之中。
也许是欢乐的向往，也许是辛酸的失望，更多的是受伤心灵的呼唤，我叫妻子把钱取出来，好好地夹在玻璃板下面，不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决不能使用，我要把上帝的义举赋予它伟大的意义。
妻子哭了，女儿哭了。
我们的画廊终于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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