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寰作品
2005年的春天
季节对于我，无非是凉了、热了、冷了的不同时间段。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但天下万物，映入我眼里时，我内心的感受总是慢那么一拍半拍甚至于许许多多拍才能反映出来。先时年少，是不关心或不知所措。到现在老大不小了，却又溺于思索，不易显山露水，不肯轻易发表褒贬评论。我说话喜作实言，不识拐弯抹角，便常得罪人，到现在方学得婉转些，说话时也能在不违背原则基础上挑一些善良美丽的话说。当我不说话时，并不是我故作高深。当我挑善良美丽的话说也不是我虚伪。我只是认为天地万物，存在的，总有存在的理由和必要，哪怕这存在是不好的。我们可以表现自己的爱憎，我们可以批评甚至击杀自己认为不好的事物，却一定要冷静、客观和公允。在我们仰天长啸做狮子的咆哮，挥动手中闪光宝剑进行判决和击杀时，请一定要真诚，请一定要尽可能高地站在更高的高度来面对自己和自己的行动，要有随时随地改正错误的真诚和决心，要有承担自己行为和结果的真诚、勇气和努力，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我要求自己尊重一切。因为我觉得只有尊重能让我做得更好。我要求自己最大限度地宽容和理解。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在意自己能否成佛，但我更不允许自己曾经高举过“屠刀”。我是一个好人，但我没有实现理想的自我，我所做的总无法让自己感觉满意。譬如对自己家人、朋友和社会上的人事，当他们需要帮助，而我又不能真正意义上帮助他们，我会感觉沮丧、失败。一些事是有心无力；一些事考虑长远计，所以现在不做或不尽力做。所以太多时候，我觉得对不起人，活得不像个男子汉。而太多时候，我是一个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的人。我的表达总是过于激烈。冷静时我知道这些事或者并不能怪自己，或说自己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不管怎样，碰上这些事情时我总是不开心，我总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经常想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生命，我看了许多他们的言论、传记，他们让我感觉多么熟悉、亲切和安慰。但任何时候，当我碰上问题时我无法用代入法让他们为我解决我的困难。我依然要自己走自己的路，我依然要独自面对和承担自己的一切。我对自己不满几乎是无时无刻的。有时想：或者永远也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理想的人，永远也无法对自己满意。想到这点感觉如此伤心。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喜欢和仰慕狮子，我的狮子不是山林之王，我的狮子在我的心里，拥有神的击杀之力和佛的悲悯之心。有一部名《狮子王》的电影，其中一个情节，是老狮子王带着他幼小的儿子登上高山之巅，让他看高远的天空中闪烁的群星，告诉儿子那些是英雄的先辈们不灭的灵魂。他们将来也会像这些星星一样在天上闪烁。这情节让我感动如斯，温暖如斯。
天下万物，于我是瞬息千变万化，也是一成不变的。我在自己书画集的自序中说：事实上，天地万物，本没有我们世俗生活分得这般清楚的。譬如一朵花。它似乎是一个独立的主体，一个独立的世界。但它首先便离不开土地、阳光雨露。然后旁近的甚至遥远的其他生物包括人、植物、动物以及细菌等等会对它造成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影响可是好的或坏的）。若把它纳入存在本身，它便只能是能量或原子、元素、构成的其中一种转化，一个环节，在宇宙、在时间、在虚无的存在，它会是多么地微不足道！简单点说，若你站得高一点，像从高空的飞机，相信你看到的只是由包括这朵花组成的一个整体，而不会是这一朵花。在看到的整体中，这朵花只是依托于这个整体而被你看到的。便是长城、金字塔这些庞大的物体，甚至大海或至于整个地球，若以这同一道理看它，也是一样的。这便是事物的真相。
关于这点，佛家“相”的说法是很好的。即一切本无为有无。所有世俗的存在只是“相”。相由心生。
具体些说，在佛义里是无所谓如来、观音、菩萨什么的。也无所谓花草树木，人兽你我。即如来也是观音，也是菩萨，也是花木。同时如来也不是观音、菩萨、花木什么的。当你看到、当你认为，你便是你看到、认为的。一切世俗的存在只是“相”，最终要归于“无”。《金刚经》偈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一切也“是”，一切也“不是”。
当然，在这里我强调的只是要“自然”，自自然然，顺其自然。古人说：顺者昌，逆者亡。不是教人做无骨头的行尸走肉，苟活性命，而是教人顺天行事，利人利己。况且我们是世俗中人，我们是“活”在世俗的，是“存在”在世俗的。因此，这存在原则中的“无”在世俗中便表现为“有”。
譬如同一朵花，它于永恒（如果有永恒的话）处是“无”的，但在切近、世俗的生活中，却可表现巨大、甚至是永恒的力。像这朵花，若作为好的食物，它可能使一只小动物不致饿死，可以使上千百万亿的细菌活命；若它是有毒的，同样可以扼杀一个甚至上千百万亿生命。除了这有形的物质上的作用和伤害，它在无形的精神上，同样能表现出巨大的影响力。譬如它是一朵代表爱盛开的玫瑰，它可能给一个人一生的幸福。而如果一个谁收到一朵枯萎的玫瑰，或者代表他失去了爱，一生痛苦。因此这朵花在世俗的存在是有意义，甚至意义重大的。
我不了解一朵花是否有主观和清醒的意识形态，不知道它是否有选择和行为的自由，从我们作为人的角度，它似乎是被动的，所以它只是“被动地活着”，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对它作任何这方面的要求。但对于作为人的世俗存在的个体，在世俗的生活却不能也如这朵花。他应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不应当地“无所为”或“无所不为”的，因为他拥有行为的选择和行动的主观清醒意识，有行动、选择的自由和能力。如果他想让自己成为人世精华部分，如果他想成为人世的支柱和感动部分，他必须这样。
我不想在这里探讨存在的奥秘，我只想说明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世俗的生命，真切地活在世俗中，真切地面对和承担世俗的一切苦难和幸福。而对作为一个世俗的生命，我在对自我和存在的追问中形成了自己的生命观和行事习惯。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但我对世俗功名利禄的平淡让我能平静地面对世俗，面对自己生命的起承转合。
我对自己的期望和要求就是这样清晰明确且简单的。在具体而微的现实生活中，我希望做一个好人。我只喜欢文艺，只从事文艺工作，只希望和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文艺人，只希望和要求自己能进入历史，能在历史的精华部分，能与我喜爱和尊敬的许多大师在一起，在天上化身星星，平静又坦然。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我活得简单。爱别人，爱自己，恭敬存在的最高原则，这是我的全部。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一生都只会在这虔诚原则下的默默的耕耘劳作。劳动和信念让我活着。
我曾无意间听到别人对我的评论。似乎在许多人眼里我是一个深不可测甚至于带着神秘色彩或别的这样那样的生命，但我明白这只是现实的组成部分。现实包含理解和误解，也包含迷糊地带和互动或决绝的变数。我希望别人明白我，但我不强求。为了得到理解我愿意和要求自己做出自己能够做出的努力和付出。我一直只对自己要求许多。
完整的世界，包括光明，也包括黑暗；包括幸福，也包括苦难。一切存在是偶然的，同时也是必然的。我们要爱自己的光明幸福，我们也要爱我们的黑暗和苦难。但我们更要明白，假如说一切也是应该的，但我们真正需要呼唤的是爱，只有爱才能使我们这人世存在，只有爱才能使我们这人世存在得好。作为人世独立的个体，他应该在意的是他自己的心（善的人性的心和神圣的神性的心）。一个谁，他只有真正地在意自己了，他才能真正地在意别人和存在。我是我，我也是别的人和所有的人。我的春天是我自己的春天，也是别人的春天和所有人的春天。当天下人人爱着自己的春天，我们（天下人）真正意义的春天或者真就可以实现了。不管怎样，存在总有最后的法则在，生或死，痛苦或幸福，由天定，也由我定。当人仰望神，追随神，人就成了神。我希望和祝愿自己过得幸福，我希望和祝愿天下人过得幸福！
2005年的春天是又一个已经过去了的春天，在2005 年的春天，我尽职尽责为自己的学生讲学；我认真地过好自己的生活，读书、画画、写文章、听音乐、看电视；我买了一些书，发表了一些文章，卖掉一些书法和绘画；我也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儿子，好老公和好爸爸。每天吃饭、休息、睡觉，用自己劳动所得养家糊口，照顾自己，照顾自己的家庭。2005 年的春天，是一个平淡无奇，消无声色，真实又缥缈，清晰又模糊的春天，像我生命中已经过去的另外35个春天。
我知道哪一个春天我的生命里会有无尽的光荣和鲜花，但我仍会看它如2005年的春天，2005年的春天也是别的已经过去和将要到来的所有的春天，我2005年的春天也是我的2005年的夏天、秋天和冬天和所有的夏天、秋天、冬天。我是一个寂寞的人，但我更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有幸生在一个和平时代，没有经受什么大的痛苦，我的寂寞只是我作为个我生命原始的孤独。因为追寻我得着了生命的丰盛，因为追求，我承受了生命的寂寞。我的生命是我全部的苦难和全部的幸福。我爱属于我自己2005年的春天，我也爱属于天下所有生命2005年的春天。
2005/5/9 于寄斋
吴震寰作品
无尽的链条（1）
本世纪的二十年代，寰马格利特说他对着画板却怎么也弄不清楚那匹马上载着的三个不成形的团块。最先的构图是由一个瓮和一个标签组成，那标签像一匹马，上面刻着“保护马”的铭文。然后他又想到一匹马，它的头被一只手代替，一只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前进”。但是，他认识到这只不过等于一只独角兽。
这个构思把寰迷住了，他模仿马格利特的动作坐到电脑前，苍白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敲出来的文字，带着油彩清新的芳香和神秘的美感四漂流，没被敲到的窗外的车辆和寰断续的咳从一边赶到一边，喇叭声把空气擦得电灯泡一样光亮。
应该有凡高那样美丽而疯狂的夜空，澄彻高远，满天星斗，然后发疯般旋转起来，然后切割。文字被一匹马代替，马的意义只是一只手指，指着风的方向。画外的声音：前进！然后寰（或马格利特）指认，风的方向使文字的真实意义是一只独角兽。或一只黑色神秘怪物。
最初的瞥见只是粘糊糊的感觉，这个意象在寰的想象中然后固执地清晰起来。但接下来寰有点不知所措，构思的效果对别人也引人入胜吗？而且独角兽或者黑色神秘怪物的假设会使读者产生怎能的联想呢？寰知道自己其实想表述的是一列火车的远去。他渴望详细地描述这个正在变得古老的怪物载装着什么事物或谁，怎样喷着烟雾，呼啸着挣出自己的眼睛。这种清醒使寰痛苦不堪，但他决绝地忍着不呻吟出来。他装模作样地微笑，煞费苦心找出一种想象来使自己摆脱迷惘。
人需要抓紧某些东西，借以摆脱另一些东西，支持自己。人必须有支持才能活下来。强调唯一的想象是那匹马。那些寻找象征意义的人们无法把握住意象的内在神秘与诗意，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决定另外安置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一个骑手蜷曲在地板上，双手合十，头枕在手上，可以肯定他的梦十分产沉实。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白得晃人的眼。窗外一匹白马正在远去，它们的背影只有在灵魂深处才有可能高大起来。
不可忽略的是马的躺体的下半部分以及四肢，，都是大地的颜色。假如骑手醒着，从他的眼睛平视过去的地平线上面，马的肤色就跟天空的颜色一致。
最后需要提醒的是骑手的睡姿，很可能是马奔驰的姿势。寰拿不定主意把白马呢，把骑手呢，或把白马和骑手呢，处理成几个不成形的方块试验组合。
这其实是寰幼小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一幅画留下来的全部印象，寰如此醉心于把这情景用文字描绘出来，白马可能是他心中最后的安慰。也许他总在描述这些事物时遭遇那个寒冷的冬天，遭遇那个女孩，然后被一种纯粹的激情与力量击中。结局是那列呼啸着远去的列车，也可能是纯粹意义上的独角兽，或者寰指认的黑色神秘怪物。
后来寰知道它是寰苏新平的石版画《躺着的男人和远去的白马》，也没有房间，只有无尽延伸的木桩和木桩的阴影。寰并且十分耐心地读完寰对画附加的弊足的解说。但这已经无关紧要，问题重心是寰幼小时全部猜疑在追赶那匹远去的白马，而现在他困惑是否更应该在意那个躺着的男人。
那匹马马一往无前地走向神秘，而那个男人只有梦。也许我们总是负担着多思的困惑和多思的沉重，而我们的执着和清醒促成我们的睡意，睡意然后成就我们的疲惫与困惑，而无尽的疲惫与困惑中，我们同时加强我们的执着和清醒。这很可能是理论癖与思辩癖最明确的缩影和象征。但不可否认，我们在梦中自由自在，但也随时随地躲避瞬间的惊吓，担心被什么唤醒。
最后的疑惑是那个印第安人，他姿势优美地站在骑手旁边，寰固执地把他指认为从第七个街道拐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一个孩子的出现只是心像的设置，他也许是实现拯救的唯一可能。可是在平常的感觉中，这一基本形象可以指斥为不真实，用什么形式说在此时不如说什么来得迫切，它契合的是一种心灵状态，使人获得心灵的真实。
寰想起那些支配早年的后立体主义绘画的骚动不宁的场面，渐渐演变成与奔马和骑手相映衬的静谧的树木，比马格得特的《迷路的骑土》。但寰拒绝回忆那个用乳房做眼睛，肚脐做鼻孔和毛茸茸卷曲的阴毛覆盖下的生殖器做嘴巴的怪物（2）。在同一背景下，寰小心翼翼地让骑手为两个玩神秘游戏的男人所取工，其他一些场合，寰允许自己进入《难得的相遇》（3）栏杆柱上有了一只不太为人注意的眼睛——哨兵或旁观者的形象。这只眼睛最后必然完全代替人的头部。
这种情形还可联想到奥迪伦的“全视眼” （4）和格兰德维勒的一些石版画。马格利特有一段话论及一棵树，对理解这只眼睛也有启示：
从大地向着太阳生长，一棵树是某种幸福的意象。为了接受
这种幸福，我们必须像那棵树一样的安宁。当我们动荡不安的时
候，树反倒成为观察者。对于我们的或多或少激荡骚动的场面来
说，椅子、桌子和门成为了目击者。那棵树正变成棺材，消失在
大地之中。当它化成火炎，又消失在空气中。(5)
马格利特认为看是一种动作，在看的过程中，一个主题可能会避开我们的注意。“一件事物出现了却可能被视而不见，被它的外观所掩藏”。
眼睛，看到的是那些不久长的东西，比如天上的星星，银幕
上已经消逝的形象；看不到那过于迅疾的东西，比如呼啸的子弹，
转瞬即逝的微笑；也看不到过于缓慢的东西，比如野草的生长、
年龄的衰老。眼睛能辨认出一位女人，可这不过是另一个；认出
一只猫，而这可能变成一只鞋；认出自己的恋人，而这只不过是
空虚……(6)
天亮了，微弱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是一个不怎么美丽，但更谈不上倒霉的天气，象许许多多普通、平常的日子。寰在阳光中感到一阵晕眩，心里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咳的冲动，他伏在键盘上咳起来。最后他用旧报纸卷了一支香烟，在口中喷出的烟雾中他突然明白了马背上模糊的团块，其实是骑手，在一种由天空和沙漠般大地组成的阴沉氛围中，这匹蹒跚的马上骑着三个人：一个现代骑手、一个已经逝去的中世纪骑士以及一个远古时代的骑手。同一种顿悟在1965年的春天，曾使马格利特完成了他的作品——《无尽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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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借用马格利特(Magritte)绘画《无尽的链条》名
（2），马格利特作品《强奸 》
（3），马格利特作品《难得的相遇》
（4），奥迪伦·里登(Odilon·Redon)《视觉》
（5）、（6）,引自马格利特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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