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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长篇小说《往事如烟》连载之26--静坐
    看守“老牛班”的革命派们,一是不知道他头脑有问题,二是即使知道,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弱智,而是上纲上线的分析,完全可以说他是故意装的,纯粹是为了耍流氓,这种人,无产阶级不专他的政,那还去专谁的政呢。

        看管“老牛班”的一个小头头,正是原来基建队那个姓胡名大富的革命派“卫东彪”坚强斗士。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脸上小鼻子小嘴,一对绿豆大的眼睛成天眨巴眨巴的,总像是在打什么算盘。别看他长得不咋的,可满肚子尽是些常人想不出来的坏主意。文革一开始,他就旗帜鲜明的站了出来,凭着自己是贫下中农,祖宗三代苦大仇深,“革命”的态度非常坚决。自己所在那个连队没有成立革命群众组织的基础,他就迫不及待的参加相邻连队叫个“千钧棒”的组织,后来发展壮大,又加入了现在这个“卫东彪”。此人生平最恨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一切“牛鬼蛇神”,凡是遇上对这些“分子”的批斗会,他总是首先上台,不是控诉就是揭发,对那些“不老实”的,手下从不留情,出手非常狠毒,每次非把人打爬下不可,成了全团闻名的打手。由于此人表现突出,团场的革命派就利用这家伙的长处,派他当上了看管“老牛班”的一名小头头。整个“老牛班”三十四个“牛鬼蛇神”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简直不敢乱说乱动。

        不管是谁,刚进“老牛班”,少不了一阵严刑拷打,相当于古时候充军者一定要吃的“煞威棒”一样。李志水刚进来时也免不了受尽皮肉之苦,对他这样一个“强奸犯”,胡大富还能跟他讲客气?第一次“审讯”,就把他打的奄奄一息,丢进“牛棚”里铺着麦草的地上,任其喊爹叫娘的呻吟。和他关在一个“牛棚”里的,是三四个看上去像知识分子的人。别人看他可怜,端来一盆清水,帮他洗去嘴角的血污和身上沾满泥土的伤口。

        这个胡大富整过李志水后,觉得余味未尽,眨巴眨巴小眼睛想想不对呀,听说李志水是和支青们一块回城,又一块返疆的,说不定他们在江城是一个“打砸抢”甚至是拦路打劫、强奸妇女的流氓集团,得好好的“深挖细找”。

        过了几天等李志水身上的伤稍为好一些,胡大富就迫不及待的第二次提审他。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还沒有怎么上刑罰,他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了故事。从支青如何利用晚上偷偷逃出团场到伊宁市的,又如何冲击了军区;在江城自己又是如何在枪林弹雨之中抢救革命派战士,如何与江城革命派一起攻打盘踞在报社的反革命组织;又是如何帮助革命派进行“文攻武卫”搞武器而光荣被俘的等等一切,如数家珍般的倒了出来,而且越讲越兴奋,原本苍白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了红光。

        胡大富对他所讲的这些并不怎么非常在意,他感兴趣的事另外一回事。

        面对身体虚弱,但精神却出奇地好的李志水,他问道:“你知道吧,你可是强奸犯,有一回不愁两回,老实坦白,你在江城到底还强奸了多少妇女?”

        李志水愣了,心里想,我是强奸犯?他想起办事处和那个疯女人在床上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痛快,同时也想起那帮家伙对自己的一阵痛打,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见上边那个人问自己,一时语塞,沉默了。

        胡大富一声怒吼:“还不老实!想挨揍吧,你这个牲口!”

        李志水浑身一颤,脸上的红光随即退去,恢复出吓人的惨白:“我、我、我……”

        “我什么我,来人,给我架起来打!”胡大富终于又下了打人的命令。

        一阵棍棒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哀嚎,打人的人也累了,挨打的嚎声也弱了。

        胡大富恶狠狠的说:“舒不舒服?还想不想再来一下?坦白从宽,抗拒只有死路一条!听明白了吗?”

        李志水抬起恐怖的脸,无力地点了点头。

        胡大富露出凶狠的微笑,慢悠悠的说:“这就对了嘛,何必让皮肉受苦呢?说!你到底强奸了多少女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你们这个流氓集团一共有多少人?都干了些啥坏事?”

        李志水又故伎重演,滔滔不绝地编排起故事来。胡大富真堪是战果辉煌,揪出了一个颇为庞大的流氓强奸集团,并据此整理出一大串黑名单,黑名单上除了有一批仍在江城滞留,拿他们毫无办法外,其他刚回来的支青当中,就有四个上了黑名单,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关进了“老牛班”。

        又一个悲剧被制造了出来,“牛鬼蛇神”的队伍壮大了。刚关进来的这五个支青都是三连的,与李志水是一个连队,其中一个女的就是当年用扫把将李志水赶出女生宿舍的“大炮”江美华,应该说弱智人士不会有这么好的记性,不知道李志水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还是怎么回事,一起返疆的女娃娃也有好几个,偏偏被点名的就是她。另外三个男支青,分别是柳晓津、朱永生和张汉军,这三个人都不是那些喜欢调皮打架的那种类型,相反,那种人还没一个关进来,后来别人就说,弱智李志水还没有傻到家,还很有点欺软怕硬。

        这四个人进来挨打是少不了的,只可怜“大炮”江美华,打也挨了,更要命的是名声不好听,说她在江城和流氓强奸集团混在一起,经常是好几对男女赤身裸体在一间房子里鬼混,公安局都进过好几回。“革命派”把她当作典型,挂上写有“流氓破鞋”的黒牌游街。她着实后悔不该第一批返疆,即使在家吃白饭,看家里人的眼色,总比在这鬼地方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要强得多。残酷的人身摧残和巨大的精神打击,几乎使性格刚强的江美华崩溃,她在“老牛班”中用绝食的方式抗议过,但却没起到作用,饿得奄奄一息的被人送到卫生队打葡萄糖抢救过来。

        这件事传出去后,激起了先期回团场的支青们的愤怒,引发了一次不大也不小的骚动。

        在卫生队,来病房看望“大炮”的,先还只是几个同宿舍的女支青,大家看到“大炮”身上累累伤痕和毫无血色的脸,几个人都哭了。后来到卫生队看望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看到自己的同胞受到如此摧残,一个个不觉得义愤填膺,围住卫生队静坐起来,要求团领导和革命派当局出来解决问题。

        事情闹大了,团里面掌权的头头们开会研究了当前的局势。以胡大富为代表的一部分人主张用武力镇压,他们认为,目前团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支青们静坐,只是有几个苍蝇嗡嗡叫,蚍蜉撼大树,谈何易!以我们革命派的势力,解决这个问题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只要我们一出动,那些毛娃娃就会迎风而逃。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这样解决问题,特别是被“三结合”进“红色政权”的老团领导,他们认为,目前团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就更应该保持这种大好形势,支青们也翻不起大浪,他们不就是要求解决一个女支青绝食的问题吗,用不着兴师动众。再说,现在上边有文件精神,对自觉返疆的支青要好好对待,不能排斥打击,要遵照毛主席“团结大多数”的教导,妥善安排好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与团场所有职工一视同仁。所以还是应持比较稳健的态度去解决问题,让支青们派出代表和我们对话。最后经过一番争论,“革命派”的头们勉强同意了这个办法,但强调一点,如果软的不行,就马上来硬的。

        就这样,一场针锋相对的“对话”在卫生队展开了。

        当局派出的谈判代表是老团领导、革命派组织进“三结合”班子的头,当然还有看管“老牛班”的胡大富。支青这一方有“大炮”同宿舍的女支青刘华芳,还有平时就喜欢打抱不平的两个又调皮但又讲义气的男支青,一个外号叫“王二球”的王賢良,另一个外号叫“三三”的赵亮。“王二球”胆大心细爱出头,“三三”会摔跤,心里颇有城府。

        对话的地点选择在卫生队一间办公室里,周围有好多荷枪实弹以及手持大刀长矛头戴柳藤帽的“革命派战士”,如临大敌地警戒着。住院部那边,依然是一群支青们在静坐,情绪比较稳定。双方隔有近一百公尺的距离,虽然气氛紧张,但一时还相安无事。

        办公室里,双方的对话正在进行,首先是支青代表刘华芳发言,不要看她平时爱打扮,总是显得有点娇气,但经过跑回江城一年的磨练,却成熟多了。她说:“我们看见江美华被你们抓进‘老牛班’,还挂黑牌游街,使她想不通而绝食,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我们全体支青们也想不通,我们是积极遵照中央的文件精神返回新疆的,你们怎么不执行中央文件,把我们当成了阶级敌人,对我们支边青年不公平。”

        胡大富接过话凶狠的说:“你们支青私自跑回城,本来就违背了中央文件精神,破坏了团场抓革命促生产,江美华他们几个更是属于流氓强奸集团,性质变成了敌我矛盾。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革命行动!”

        “王二球”王贤良紧接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任何事情都要凭证据,你们凭什么说他们是流氓强奸集团?他们是什么人我们还不了解吗?”

        胡大富非常得意的说:“说对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有充足的证据。”

        “三三”赵亮慢条斯理的说:“有证据请拿出来看看。”

        当着大家的面,胡大富拿出厚厚的一摞纸抖抖说:“这就是证据!李志水在办事处强奸妇女可是事实?是,就好。这就是现行犯革命分子、强奸犯李志水的交代材料。据他的交代,江美华他们十几个人是一个流氓强奸集团,头头就是刘江涛,他们回来后还要一网打尽!”说完又把那些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三三”镇定地微笑着说:“笑话,如果在江城,这么大的一个流氓强奸集团不早就被红色的革命政权给镇压了,还让他留到现在?再说了,李志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不都清楚得很,问问咱们连长指导员,他脑袋里面缺根弦!只有这种人才可能在办事处做出那种常人做不出的事来。被你们抓进去后,肯定在你们的严刑逼供下,屈打成招,乱说一气,这种人的话不可信。”

        刘华芳也接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要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严禁逼供信,你们这样做是违背政策的。这几个人我们都了解,特别是江美华,一个女娃娃这么可能是流氓强奸集团中的人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你们必须立即放人。”

        “三三”和“王二球”都不约而同的说:“就是,这几个人完全是受冤枉的,李志水一个人犯的事,抓他一个人就行了,抓其他人干啥?”

        半天没说话的团部“革命派”头头说:“没那么简单,你们说放人就放人?我们要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负责,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负责,这件事一定要追查得水落石出。”

        “三三”接着说:“怎么个水落石出?现在江美华都绝食了,再这么个搞下去,说不定把人逼上绝路。你们能不能对我们支边青年负点责?”

        胡大富阴险的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要走上绝路,就更说明她自己心亏,就是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活该!”

        三个参加对话的支青一听这话就气昏了,都说:“那好,这里没我们说话的地方,我们就集体上访,到师部,到兵团,一直到中央,看有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当时兵团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比较微妙,对于地方,中央早就表态说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要消除派性搞革命的大联合,成立“三结合”的新生的“红色政权”。这就是说,没有那一派都对,也没有那一派都错。对于兵团内部,还是坚持强调按“十二条”办,对于兵团内部群众组织的地位没有明确确定,也没有明确兵团一定要夺权搞“三结合”。所以对这个团场由“革命派”一统天下的格局,还不能这么肯定。团里的老领导和“革命派”头头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只是像胡大富这种低层次者还在那里妄自尊大。头头们也考虑到,万一弄出什么问题出来,或者支青们硬是要上访,怕是对他们到手的“革命成果”不利。

        于是,“革命派”头头对团老领导说:“您看,我们是不是先研究一下,再给支青们一个答复?”

        一直在一旁观望双方争论的老团领导见“革命派”头头征求他的意见,就慢慢的开口说话了:“我说呢,支青们所说的也很有道理,但不是说‘革命派’就抓错了人,你们”他回过头对“革命派”头头“也是根据事实抓的李志水,至于抓了其他人,也不是凭空去抓的。”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就江美华一事,搞成这个样,也不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所想见到的。我们下去商量研究一下,马上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到底是团领导,说话有水平,双方都不得罪,来了个和稀泥,而且不失时机的发挥出作用,来了个“一锤定音”。

        后来,“大炮“江美华被三连的连长指导员领回由连队看管,其他四个男支青继续在“老牛班”接受审查。这次支青静坐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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