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们一行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蓬头垢脸的背着行李，朝还在发动的汽车走去。天哪！怎么是昨天看到的那辆搭着帆布帐篷的解放牌汽车呀？冰天雪地的，戈壁滩上少说就有零下二十多度，坐这种车不冻死人呐。汽车驾驶员好像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打着哈哈说：“快上吧，开车后把帆布帘子放下来，注意不要把你们闷死了就行，不要担心冻着了，只要脚不冻，身子不要紧的，开玩笑，三十好几号人挤在一起，一人等于一个火炉子，好家伙，能不热吗？”看起来这个驾驶员老跑长途的，有经验，他们半信半疑地上了车，挨挨插插地坐下去了，后来发现，车上只要一个人想换个姿势动一下，旁边好几个人都要跟着一起动，实在是太挤。

    就这样他们稀里糊涂地踏上了回伊犁的路程。

    乌伊公路是新疆最主要也是最长的公路之一，它东起乌鲁木齐，西至伊犁，全长六百八十多公里。当时基本上全是沙石路，年久失修，路面上坑坑洼洼，路况特别不好，夏天干燥，汽车经过之处，尘土飞扬可卷起数公里的黄龙。在一般正常情况下，汽车走完全程需要两天半的时间，冬天下雪后，厚厚的积雪被来往的汽车反复碾压，就变成“白油路”，反倒平坦了许多，只要驾驶得当，不出意外，跑起来速度反比夏天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要快的多。这样算来他们可以在第三天的一大早就可以到伊犁，赶得巧当天就可以转车回到团场。

    车开了，车厢里一片昏暗，他们懵懵懂懂的任凭驾驶员把自己拉到哪算哪，出乌鲁木齐后在呼图壁吃早饭，到了石河子吃午饭，下午到乌苏刚吃过晚饭，驾驶员看看天色还早，就急着催大家上车要马上赶路，说是这天不保险，今天多跑些路，争取明天中午之前翻越天山，晚上住果子沟的二台，再变天就不怕它了。第一天就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当晚就住在乌苏和精河之间的沙山子，他们一整天闷在帆布蓬里，稀里糊涂就颠簸到了地方。

    第二天天没亮就被驾驶员催着上了路，车到一个叫坨坨的小地方吃早饭的时候，就觉得天好像变了，看到西北天边有点不对头，地平线上好像有一抹乌黑的云慢慢地向他们这边扩散，在“口里”（注解：新疆人称内地为口里，塞外为口外）老农看天气有句俗语：早看东南晚看西，而在新疆却反过来的，早上西边有乌云就不是好兆头，夏天不是大风就是大雨，冬天就会有暴风雪。所以驾驶员在吃饭时对大家说：吃饱喝足点，中午不吃饭，看这天我们得赶路，赶到哪是哪。

    吃完饭，驾驶员叫两个人帮他用铁链将汽车轮胎绑起来，以防赶路速度快在雪地上打滑，新疆冬天的公路上由于大雪，经过来往车辆的反复碾压，路面就变成像镜子一样光滑的“白油马路”，汽车在上下坡和急转弯时极易翻车，即使在平路上，稍不留意也会发生事故。所以新疆的驾驶员一到冬天大雪时，在复杂的路段就要借助铁链防滑。

    早在乌鲁木齐师办事处时他们就听当地人讲过，这两年新疆天气非常反常，去年整整一个冬天没下过几次像样的雪，那天气暖和得叫人不敢相信那是冬天，可今年入冬以来又特别的冷，零下二十度是家常便饭，十月份就下雪了，大雪老下个不停，天山果子沟有几次被大雪封了山，车辆无法通行。他们这次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他们到达乌鲁木齐的前几天雪停了，大概老天爷也觉得累要歇歇，还居然出了几天的太阳，前天果子沟也能勉强通车了。

    看来好景不长，这一行人真是巧了，大家都在车上心中暗暗地祈祷：老天爷千万保佑，不要下雪了，等我们过了果子沟再怎么下都行。然而，老天可不管你祈祷不祈祷，它该怎样就怎样，那西方天边的一抹乌云沉重地压在大家心头，今夜不知宿何处？

    他们的车走到中午时分，天突然暗了下来，起先，大家在封闭的车厢里没有感觉，后来从与驾驶室相隔的玻璃窗中看到，他们的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车灯都打开了，强烈的汽车灯光向前射出两道雪白的光柱，灯光里清楚地可以看到飞舞的雪花，汽车还在一个劲顽强地向前进。

    在漫天的大雪中，他们的汽车艰难地继续前进着，车厢里的三十来个人互相依偎，紧紧地挨在一起以抵御严寒。不知是谁唱起了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片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显然串了词，真是革命的英雄主义加革命的浪漫主义！随着这个起头，车厢里应和出一片高亢激昂的唱腔“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与其说是唱戏还不如说是在喊戏，从那南腔北调参差不齐的喊声中，刘江涛依稀觉得大家似乎是在使劲地发泄着什么，他自己，同时他也看得出全车的其他人都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压抑，借着在这天高地远的机会趁机好好发泄一下，至于要发泄什么，大家都不清楚，至少每个自人己不清楚自己要发泄什么，只觉得心中的块垒堵得慌，非得一吐为快。

    雄壮的声浪压过了沉重的汽车马达声，使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突然间忘记了疲劳和寒冷，顿时觉得自己一下豪气十足，一个个都成了杨子荣式的人物。都依稀感到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迈气概。此时，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然而他们却一点都不知道，这一车人现在走进的是六十年来罕见的特大暴风雪！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家的嗓子也喊哑了，身子却也有了一些暖气，突然只觉得车身“吭叱”一震，汽车也随之停顿下来，全车的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呆呆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随后听到呼啸的北风中好像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一种飘忽不定的声音：“都快下来！都快下来！出事了，都来帮帮忙！”他们这才醒悟过来：外面已经起了大风，而且我们的汽车也出了问题，驾驶员在大风中喊我们下去帮忙。

    刚一下去，北风卷着雪花，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在车上的那一点暖气一下子被抽光，每人都不由得打起了寒噤，再看那天地间一片混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沟哪是路，远处的山也不见了，只有他们这些人和爬不动的车。原来汽车掉进路边的沟里去了，驾驶员要大家一起向后推车，他跳进驾驶室里去加油门，汽车“呜呜”地怒吼着，这些可怜的人们也“一二三，加油！”歇斯底里的用劲喊着，就这样反复地“呜呜”，反复地“一二三，加油”用劲推车，可是车却一动不动，爬在那里“呜呜”地喘气。他们的双手冻得红红的，身上却热热的，力气也越来越小，怕是没指望了。

    好久，驾驶员也失去了信心，双手一摊：“完球蛋了，没治！”大家一听，才感觉到这里的危险性，心里冰凉，也没了主心骨。大家围着驾驶员，七嘴八舌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凉拌！娘的个球，只有等后面的车帮忙拉一下。”在这个鬼天气里，哪里有车来啊，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前后两头，希望从混沌之中突然间冒出个汽车来，好长时间过去了，尽管大家望眼欲穿，但眼前仍然除了一片白茫茫狂舞着的巴掌大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也只能听见好像一大群野狼齐声哀嚎的北风声。而且风一阵比一阵猛，雪一阵比一阵大，不多一会的工夫，脚就被积雪埋住了，气温也急剧下降，后来据广播电台的气象预报报道，当天的气温接近零下30度。恐怖从每个人的脚底向上升腾，暴风雪中大家觉得脚下的大地越来越靠不住，越来越不踏实，整个身心开始被恐怖笼罩，大家都听说过汽车在冬天雪地里抛锚的故事，那大半都是冻死人的悲惨故事，不幸的是，他们大家将成为这种故事的主人公！刚不久在车厢里的那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迈气概现在全蔫了。

    再看看女同胞们，她们围成一团，脸色都变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在这种时候，男同胞总是显得有些主见，于是刘江涛和王建疆、陈汉生以及十三团的几个男同胞上前安慰她们，说总是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都在一起，就什么都不要怕，天南地北都闯过来了，还怕什么？大家嘴里虽这么说，但每个人的心里根本都没底。今天，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外国人的“圣诞节”。刘江涛突然想，外国的菩萨能不能保佑我们中国人呢？我们会不会落得像《卖火柴的小姑娘》那样的结局呢？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驾驶员能沉得住气，他开口说：“好在我们刚过五台不球远，现在还不到正中午，趁时间还早，大家步行往回走到五台去吧。”离五台有多远？大家问。大概上十公里吧，驾驶员说。十公里！在平时正常走路也得两个小时何况又这么大的风雪咋走得到啊？不走也得走！在这里等死吗！大家觉得也只有这一条生路可走了，有些人开始爬到车厢去取行李，驾驶员狠狠地说：“命都不知道有没有，还要那些球玩意儿干啥？累赘！不怕压精神！”接着又用稍微缓和的口气说：“那些球玩意儿摆在车上不会有谁敢来偷，你们拣一些常用的物件轻巧一些的随身带上就可以了。”

    大家立即上车翻拣自己的东西，刘江涛特别嘱咐付晓她们把大家所有吃的东西全带上，这才是处在险恶环境中自我保护的好办法，在以后暴风雪中的路程里肯定要消耗大量体力，要补充体力就得需要食品，刘江涛有心还拿出两瓶从家乡带来的“黄鹤楼酒”，那几个男同胞看他把酒拿出来了，也各自将带来的酒都揣进大衣口袋，好家伙，还有“特制汉汾”。多亏这些“黄鹤楼”什么的，使他们几个在寒冷中抗了过来。不过从这以后，刘江涛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酒仙”的雅号也因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