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连队晚汇报仪式进行完毕，连长把刘江涛、王建疆、陈汉生三人留下带到连部办公室，一脸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也知道，迟早你们的学习班要办起来的，团部今天通知，你们三个明天到团部报道，参加学习班。自己犯下的事自己最清楚，现在虽然不兴老牛班了，但叫什么名并不重要，都一样，进去都要老老实实，彻底交代问题，不然的话自己吃亏，我们领导也是为你们负责，先给打个招呼。”

    真要谢谢领导无微不至的关怀，大家在心里这么说，其实，中央早就表了态，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而且不允许群众组织或单位私设公堂，对群众搞逼、供、讯那一套。再说了，兵团各级领导都换了戴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干部掌权，以后各项工作秩序可能都要走上正轨，以前老牛班的那一套已经开始过时，所以对参加学习班，对刘江涛他们来说，心理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压力，就如常言说得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时的人们是特别信赖解放军的现役干部，相信他们会严格按政策办事，不会出格。

    学习班的第一天，那天到大干渠上检查连队抗洪救灾工作的张副政委一眼就见到刘江涛他们几个，就问：“你们就是基建连的？我们见过面，那时候情况紧急，没来得急问你们几个的姓名，你们辛苦了。”一番见面的简单寒喧，立即温暖了他们几个的心。

    张副政委接着又说：“我们到团场工作好长时间了，还一直没有机会与你们支边青年在这种场合见面，一来是因为刚到一个新的岗位，工作不熟悉，就显得非常忙；二来最近大家也知道，破天荒的搞起了抗洪救灾，也是很急的，总是抽不出时间。现在工作基本就绪，春耕也安排完毕，利用这个空挡，我们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不占用大家过多的时间，回去你们以后还要到各自的连队抓革命，促春耕。学习班预计三天，大家要抓紧时间，共同努力，一起办好这个学习班。”这就算是团领导到会的讲话，也算是对学习班的一个简短动员。与连队每天必开的什么早请示晚汇报以及大小各种会议相比，张副政委的讲话要显得精炼的多，到底人家是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现役干部。

    学习班开始了，全团参加学习班的支青共有二十几个人，有一连的韦健韦晨兄妹俩、二连的董建国、罗建中、三连的刘华芳、赵亮等等，基建队就是刘江涛他们三个。会议的主持人、团政治处的协理员首先按当时的规矩，进行所谓的“三忠于，四无限”（三忠于即：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四无限即：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伟大光荣正确地中国共产党，无限热爱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无限热爱无产阶级专政。）形式主义的程序，要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对着伟大领袖的画像表忠心。接下来就是任何学习班包括现在党政机关或基层单位办的，通通都免不了要落入的俗套，学习中央和各级首脑机关下发的文件，当然也不乏有与学习班相关的针对性文件。

    当时对支边青年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反复学习了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国务院联合下发的关于倒流城市人员立即返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的文件。团里要求每个学习班的支青都要深刻领会文件精神，谈感想，表决心，让中央精神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上。这个程序整整进行了两天，非常枯燥乏味，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情绪。

    与会的支边青年们想：如果就这样下去，管它枯不枯燥，只当是来休息几天，而且伙食不比连队差，养精蓄锐，准备回去参加春耕。但大家回头再想，恐怕没那么简单，出来前，各个连的连长给他们都打过招呼，要他们好好到学习班交代问题，到目前为止，学习班可能还没有接触到主题，就像一个人吃包子，咬了第一口，还没见到馅。

    第三天终于转到正题，张副政委又亲临会场作重要讲话，他说：“前两天，大家通过对中央文件的学习讨论，武装了头脑，我看了大家的发言记录，很好，说明大家确实提高了认识，更站稳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不管什么运动或者学习班，都是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做过什么错事，甚至犯过严重错误，都不要紧嘛，你们都是年轻人，做错事犯错误在所难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年轻人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是革命的接班人，所以，大家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以前不管存在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进行自我教育，也可以大家互相教育。只要以后改正错误，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接下来是所有在场人的沉默，一种使首长，同时也使支边青年他们每个人自己都非常难堪的沉默。学习班办到这个份上，拿当时最时髦的话讲，就是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刘江涛心里暗中估计，这学习班恐怕不能按期结束，预计三天，只剩今天一天，要大家交代问题，大家不知道从何处交代，没有什么交代的吗，大概没那么便宜的让大家就这样过关。

    张副政委看到出现这种局面，可能理解为大家心存顾虑，于是打破僵局，说道：“大家可能有些顾忌，怕说出来后，上级会抓住你们不放，上纲上线批判你们，或者给你们一个处分。但大家放心，我们不会这样去整大家，因为有些事情是在师部里挂了号点了名的，一定要我们弄清问题，教育好大家，然后还要将情况向上面汇报。所以，只有你们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就可以帮助你们一起来分析问题。你们的认识提高了，以前的事就了结，划上句号，你们才能真正的轻装上阵，回去发挥你们的才干。为祖国边疆事业和我们团的建设，贡献你们的力量。”

    团首长这一席话，使的在座的支边青年们确实感动了，多么通情达理的好首长啊！但是，他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们支边青年，也不了解有些事情的真实面貌。他们自从支边到新疆后，当时真是一颗红心，满腔热血，立志跟着当年三五九旅的老军垦战士，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为改变边疆的面貌，为建设好他们的第二故乡，战天斗地，准备把青春和热血全部贡献给边疆事业。

    可是，以后的事情越来越难以让人理解，在各方面他们都受到严重的挫伤。让当时只有十六七岁严格地说应该称为少年的支边青年们，怎么能在远离自己家乡的边疆塞外承受不能承受的那一切？到头来，他们却留下了一大堆问题需要交代清楚，他们也不知道哪些问题属于原则性的，哪些问题是要上纲上线的。今天有机会和这个愿意和他们交流的团领导坐在一起，申述他们心中几年来的郁结，确实要感谢这位戴领章帽徽的首长。

    刘江涛自己认为，有这么一个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好事，以前有哪个首长会来倾听我们的声音？他心下想，一定要把握机会，好好地与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和蔼可亲的首长认真交流一番。

    接下来便是那个姓王的协理员讲话，他是本学习班的主持人，另外还有几个干事、秘书模样的人配合他的工作。他说：“刚才团首长作了重要指示，你们要踊跃发言，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清楚。”说得多难听，原来在这些团机关的人看来，现在是和他们支边青年算总帐来了，真是叫“秋后算帐”，大家心里非常不舒服，脸马上沉下来。

    张副政委立即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不能这么说，什么叫新帐老帐一起算呢，这不是成了‘秋后算帐’了吗？我再三强调，我们不能抱着与大家算帐和整人的那一套来办学习班，我们应该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的那样，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以前的问题毕竟是过去了的，只要没有什么原则性立场性问题，一般就吸取教训，做个了结。我个人估计，大家不可能会有什么重大的问题。”

    首长这一番话使王协理员非常难堪，只好陪着笑脸连连说：“对对对，自己教育自己，是我没深刻领会首长指示，那么现在按首长指示大家发言。”

    刘江涛明显地感觉到，新来的现役干部与原团部所有那些干部的政策水平要高许多。原来团部那些人对支边青年们总是抱有成见，一有机会就想整人，即使在新领导面前，他们还是老一套，那个王协理员就是代表。尽管有新领导作主，大家心里多少不免还是有些忧虑，这个学习班究竟怎么往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