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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寻找气味的狗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果我这么一直地走下去,真的会走到江南的。而江南对于我是一块禁地。这话出自我的一位长辈之口,他是一位《易经》的研究者。所以听起来多少有那么点玄妙的意味。相对于这块禁地而言,我是固有生活方式的叛离者。
      一条狗横在我面前,挡住了我前行的路。它有效地遏制了我想去江南的欲望。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像笼中鸟一样,历经险阻,侥幸逃脱了主人的看管,飞到江堤上。此刻我正站在新建成的大桥上,向江南的那一片绿野眺望。只要我不停歇地走下去,半个钟头,就可以到江南了。这是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报纸上说,大桥建成的两周期间,任行人通行,以后就只准车辆通过。我庆幸自己还是个关心国事和天下事的人,事先得知了这条消息。而我的那些女同事,这会儿正在牌桌下勾着中年男人的腿呢。明天跟她们说我去了江南,不知她们是什么神态,一定会认为我是在说疯话。
      那条狗正伸着长长的舌头,朝我这边张望着,我顺着它的方向回头看,这桥面上除了我,再没有其它的人了。如果这黄色的家伙是条警犬的话,我一定是它要搜索的气味了。我的身上难道有股味儿吗? 我是个女人,有些味儿也绝对正常的。在这空无一物的大堤上,我要与一只样子凶恶的狗对峙着。只能靠这句话来壮胆了。
      那狗闪着一双电光眼,继续朝我凝视,我看见一道青幽幽的光芒向我射来。我本能地往后退步,并环顾左右,想寻找个掩体,我要把自己眼里的一丝丝胆怯掩盖掉,然后等待时机和它对抗。
      它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仅是几秒钟的事。在这之前,我在反复地思考着今天的生活里,不能成立的两个细节。
      一大早,年迈的三姑妈坐了几十里的车来到我家,为我送来白衣白裤,叮嘱我要在生日那天穿上。我说生日还在年底。她说早备着啊。然后叫我今天不要出门了。说了这句话,就“碰”地一声,关上了我家的防盗门,开始杀一只白鸡给我吃。她关门的那一声巨响,把我酣睡中的儿子吓得哇地哭了起来。三姑妈杀鸡的动作其实是相当连贯的。而我却因为过于激动,总是一次次地把那些动作,像电影镜头般地分解了。三姑妈先拿来一把雪亮的刀,再盛了大半碗清水放在地上,熟练地操起那只鸡,把它的两只翅膀反扭起来,夹住了头,然后拔掉脖颈上的一片鸡毛,露出了长着鸡皮疙瘩的鸡脖子朝外。接下来,是白的刀子进去,红的刀子出来,鲜红的血,丝毫不漏地滴在碗中。印象中三姑妈杀鸡为父亲补身子的那些年,总是要唤哥哥或邻家的大婶来帮忙按住鸡腿的。即便这样,我常记得那割了喉的鸡,还会从盆里扑腾几下呢,这是小时候看到的唯一的血腥又恐怖的场景。可是今天,全过程只有三姑妈一个独立完成的。
      第二件事情是,我何以从家人的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呢。今天天气确实很好,清明刚过,太阳不再吝啬它的光热了,早早地出来晒着一些人的泪眼。我的不爱说话的丈夫,起得很早,背朝太阳,晒着他老是酸痛的腰肌。其实他这样做,是为了能够时刻关注我的动态,以防我出去。我出去的理由很简单,我说要去江南,看看江南的那片柳林。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天南地北的都去过,独独没去过江南,有点不可思议,而江南就在我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他们反对的理由,听起来也很简单,说我命中注定不能跨过这条江,因为我是火命,怕水,如果我去了江南,那水神就会克死我的。“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这已经是纳米和芯片的时代了,竟还这么唯心唯神?放了我吧,好人。”无数个委婉的请求,都在私底下被家人拒绝了,此刻的我,摒住气息为着这一声呐喊,死也不足为惧了。
      “今天是大桥通行的最后一天,你们就让我去吧,我会把我自己完璧归赵地还给这个家。”情急之中,我用平时写文章中的语句哀求着,既斯文又悲壮,真是滑稽至极。我这样哀号着,然后晕阙过去。闹得整个小区的居民,前呼后拥地来观看。后来的事情我就全然不知了,似乎有一场声嘶力竭的嚎叫和撕打,还有几辆警车开了进来。也许是在一片混乱中,我金蝉脱壳,得以来这里的。
      得悉了我这样的经历,你就会理解我此刻对这只狗,是多么的痛恨了吧。
      可是除了痛恨,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步一步地退到大桥的第二个桥墩下,那儿有建设者们遗留下的一截50公分长的钢筋,我弯腰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老实说我并不想伤害这样一个对人类很忠诚的动物,相比之于其它动物,狗,真是忠实多了。我抱着那根柱子和狗长时间的僵持着,见它没动,就半小步半小步地往第三根桥墩挪动,挪开了一段距离,我就伺机奔跑,企图甩掉它。
      我是要去江南的,却没想到要和这条狗,在这美丽的长江大桥上亦步亦趋,如同小丑一般。然而半个小时都过去了,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绝对的位移。它并没有扑上来捕咬我,我想我是没有什么理由来阻挠它在大桥上的存在了。这也许只是条想过桥的狗,来寻找它的一个同伴吧。
      庄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肯定会说,我又不是狗,怎么知道狗的所思所想呢?是啊,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就这样,我的大脑在恐慌之中,罗织了这些句子。
      太阳偏西了,它的温暖已经渐少,吹过江面的风,把手中的那段钢筋也吹得冰冷,那冷铁的寒意很快传导至我的内心,使我去江南的那份热情消褪了不少。黄狗闪亮的毛皮,在太阳光下发出一种柔润的光泽,成为银灰色的桥面上的一个亮点。如果今天不是这样一种情形,我真想走过去抚摸它一把,以重温我与狗之间阔别了数年的友情——我生长在农村,从小没有波比娃娃和叮铛猫可以宠爱,于是鸡舍和狗圈的那些活物,被我亲密地宠爱着好多年。我为一些小鸡插上野菊花,在小狗身上套着曾祖父的红马褂,让它们扮着一对新人,并抱拳拱手祝福它们百头偕老。可是我这只为它们牵过红线的手,今天却要拿起器械随时都会冲上去,对它的同类下手。我怀疑曾经的那一份童真,难道就这样在岁月的长河中流失了吗?
      它的目光,竟在长时间的对峙中失去了先前的冷煞。只是鼻子仍是一吮一吮地,闻着那股想要寻找的气味。我成功地实施着自己逃脱的计划,快到第五座桥墩了,我回头看那狗并没有跟着我,却在我呆过的第二个柱子边来回地绕着圈子,然后开始悲切地啼叫。那儿应该还有一些血迹,是我从家中往外跑时,打翻了三姑的那只鸡血碗,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就在刚才蹭到那根柱子上了。
      狗的悲鸣,没有停歇,足足持续了两个钟头了,我去江南的欲望,就像悬挂在天际的那轮红日,眨眼间,便会沉入江水。此刻,我蹲在大桥的第五座桥墩下,把头深埋在交错的十指间,露出眼睛,好奇地观察起这条伤心欲绝的狗。它的形体优雅,曲线优美,四肢与躯干过渡圆滑,步态也很轻盈,绕着桥柱子的样子,像在跳一曲狐步舞,挂在脖子上的铃铛,随着步伐的移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成为这首悲情曲中,几个响亮的音符。可以断定它并不是只警犬,因为工作中的警犬,是不会带着如此强烈的感情色彩的。
      它持续不断的悲啼,令两岸的居民烦躁和不安。终于,我的家人、警察、还有一些看客,都潮水般地涌来了。我这个曾被这他们关注的主角,却被忽略了。他们蜂涌着朝那狗奔去。就在这一刹那间,那狗在人群里找到了三姑妈,就飞奔着扑过去,一口咬住三姑妈的衣袖,吓得三姑妈连连跺脚痛骂:“天杀的也,我就知道是你这蓄牲,在家就与那该杀的鸡不清白,害我丢人到这里了,这可怎么好呢?”三姑妈在警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脱离了狗的嘶咬,惊魂甫定地坐下来。
      “哇喔,哇喔——”那狗回应着三姑妈的叫骂,稍事休息后,又发起一个猛烈的进攻,趁人不备时,将三姑妈的手狠狠咬住,那手顿时血流如注。警察本能地抽出腰间的电棍正要上去,就见那狗并不躲闪,只是放开三姑妈,朝那染有鸡血的桥柱深情注视了一眼,然后飞起前腿朝江中一跃。我看见一道金黄色的闪电从我眼前划过。在这个生命终结的瞬间,我仿佛看清了梦境中想要看到的一切。
      太阳西坠,水天一色,谁还能分得出哪是江北哪是江南呢。我那不爱说话的丈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跟前,伸出两只手,把我哆嗦着的身体紧紧抱起,他说,“你这样想去江南,连命都不要,我就陪你去吧,那儿肯定有不错的夜色。”在他俯身时,我又闻到了他的脖颈上一种久违了的气味。
      其时,我去江南的梦想,已经彻底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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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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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寻找气味的狗》里面的狗,它的痴情超越人类,感人之极,如果确有此狗,那就是人寰一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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