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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西西比小镇怪人三记(之一)

                             刘荒田

                        前 言
                                   
    驱车在上班路上,颇感无聊,和远在休士顿的至交政以手机聊天。政于1975年从广州移居密西西比河畔的青林镇,一呆就是24年。出身于师范学院中文系、担任中学语文教师的书生,把此生的黄金时光,消耗在小镇街角一爿杂货店。到60岁那年,结束生意,买掉房产,迁居德克萨斯州的密苏里市。一样是逐水而居,从涛声沉雄的大河到可垂钓,可观日落的双湖,敲打老式收银机的手,终于拿起写生的2B铅笔。
    他在电话追述在青林镇度过的岁月,惋惜、不甘和讥讽交缠。他对这个小镇并没多少留恋,寻找买家好几年,才有一位从洛杉矶来的广东移民,看中了政一家所有、保证能赚小钱的老字号,连同店后住宅一并盘下。政坐上搬运行李的大卡车之前,把所有钥匙放到后继者手中,那阵子,住在小店附近的黑人邻居,没有一个出来和打了20多年交道的一家子中国人道别,只隔着门或者矮篱笆,交叉着双手,冷漠地观看。他们也许在心里叽咕着,以后到哪里去买熏肉和啤酒?卡车还未开动,“终于解脱了!”政向青林镇挥手时,欣喜迫不及待地溢满心间。
    政离开,不但因为年龄;从现实看,小镇持续二十年走下坡,如今到了难以居住的境地。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黑人居民,几乎都靠救济金过活,年轻一点要么进监狱,要么到大城市寻出路,居民从五万锐减到三万。然而,政不能忘怀夹着浩荡江声的哀乐中年,也忘不了小镇里的若干“怪人”。这些政所熟悉的同胞,面貌、籍贯、背景、身世和性情各别,所生活的年代,远的在上世纪初,近的还活在风烛残年中,生途不脱坎坷,平生却在低眉折腰的谋生之外,偶尔独往独来,惊世骇俗。电光石火般的畸行,在华人圈的一潭死水中激起层层涟漪。然后,众口相传,年复年地被加工、扩充,说故事的人,以不同的处世哲学、人生品味和编造才能,作出筛选,改造,离原型越来越远,和小说越靠越近。
    这些故事的发源和传播,主要在华人的社交聚会上。青林镇的华人人口,近30年间变迁颇大,鼎盛时期达数百人,开始时没有多少交往,后来有心人组织了联谊会,建立化名册,每年春节前后举办团拜会,平时各家有大事,大至婚丧小至孩子生日,升学,请柬也发遍各个华人家庭。
    这里的华人聚会,隆重的一类,地点选在唯一能摆下20张大圆桌的“亚洲”酒家,大家对着桌上放上逾量的酱油和味精的核桃虾球及咕噜香肉,眉头偷偷皱了几次才对付完。次要一些的,派对开在主人的店里。杂货店在星期天晚间早早打烊,打开侧门,接待从本镇和近郊开车来的亲友,柜台清空,拿来放客人带来的食物,排排货架之间的空地,摆上一行行盛汽水和葡萄酒的木箱子,权当座位。客人可以吃各家别出心裁地炮制的家乡糍糕,也可以从货架上拿炸马铃薯片和巧克力糖。啤酒和果汁在电冰箱里,随你选,这种简陋而热闹的社交形式,至今盛行未衰。老板们难得见一次面,难免痛快地倾倒在黑人聚居区做小本生意的苦水,交流采购与销售的心得,互通批发和赊帐方面的情报,交换糊弄黑人顾客的窍门,防范高买的办法,还有怎样提防微服出巡的粮食券督办处小官吏。自然,它也是流言的枢纽。以下的“本事”就是在派对产生的。
    听政讲述若干“怪人”的轶事后,我想,怪是怪了,却仅是梗概而已。一似青林镇的冬天,枫树掉光了叶子,贴着坦荡如砥的灰色天空,诚然简练,诡异,却嫌空洞。人的一生,是细节的制造过程,或者说,被细节填充的过程。命运把人放进青林镇这一框架,人日逐日地注入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把生命完成。
   
        一,给每位“新乡里”送一辆二手车的陈亚胜

    陈亚胜, 广东四邑人。上世纪30年代末,父亲为他买了关姓人家的“出世纸”,来到美国,名字变为关亚胜,取名字的谐音,洋名叫山姆(Sam).原先在加州沙加缅度市(加州首府,中国人称为“二埠”,与旧金山这“大埠”相对)郊区种花。30年代大萧条期间,失去工作,辗转流落到密西西比州的青林镇,先当农民,小有积蓄后,在黑人聚居区开了一家小酒铺。终生未娶。
    关山姆,即陈亚胜,最为人称道的,是对“新乡里”的慷慨扶助。多年来,只要是来自故国,来青林镇定居的中国人,他一听到消息,必前往探望,所携带的礼物,从无例外――一辆二手车。车虽然是从旧车行买的,但也不便宜,多则上千,少则几百,出手如此大方,任何负有接济新移民的直接责任的人都比不上,唯独他舍得为素昧生平的乡亲解囊呢?

【乡愁版】:
    这是山姆第二次走进赵全义的家。一栋用铁皮作屋顶的小屋。邻居的门开着,一条黑狗蓦地冲出,对着山姆嗷嗷低叫。一个胖妇人,费劲地把阔厚的身板挪出门框,把狗喝住。山姆通情达理地向狗主人点点头,不经意地把胸袋外垂下的黄灿灿的足金表链塞回去。妇人和气地和山姆打招呼,毕竟是老居民,在商场和节日的摊档,打过不止一次照面。
被访者赵全义,站在门前光顾发呆。崩瓜溜脆的南方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关大哥和“黑鬼”这般套近乎,更是不可思议。他在加州逗留的几个月,领他到菜地拔葱的叔父告诫好多遍了:见到“黑鬼”躲开点,不要招惹。然而,他偏偏被送到住满了黑人的密西西比州来。前天提着行李,下了车,经过沙子铺的大街,走进亲戚为他租下的屋子。在街口,几位黑孩子在玩棒球,裂开厚嘴唇向他作鬼脸,白得吓人的牙齿,让他想到黑鲨鱼。
    20出头的新移民赵全义,把非亲非故的关大哥请进屋内,很为了住处的简陋不安。他马上旋开电炉烧开水,要给尊贵的客人泡一壶“古兜红茶”。可是没有茶杯,只有一个饭盒,是在加州干活时叔叔买给他的,好把午饭带到田野去。赵全胜狼狈地搓着手,一个劲地说,慢待了,慢待了。山姆笑了笑,拍拍后生家瘦削而结实的背部,说:“到青林镇来的,你又不是第一个,怕什么?慢慢就好了嘛。”
“大哥真是好人。”赵全胜感动地说,上次来,通过姓名之后,山姆马上说,两人是兄弟。赵全义又惊又喜地盯着关大哥,想象力活跃起来,万一他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出于义务,从祖上遗产划出千儿八百送来,那便是老天下馅饼了。关大哥说:“你我都是龙岗亲义总公所的人哩。”赵老弟眨巴着眼,关大哥接着解释:“看过《三国演义》吧?桃园结义记得不?刘皇叔的五虎将记得不?你不就是赵子龙的后代吗?”于是,23岁的赵全义单腿跪在疙疙瘩瘩的水泥地面,抱拳向关老爷的后人拜了三拜。心里荡漾着暖流,哎,离乡背井,讲的是依靠。
    上次关大哥来,没带什么,临走往赵全义的夹克胸袋上塞上一个红色利是封。给红包,是老移民的规矩。赵全义把关大哥送到街上,几家邻居的孩子,又从木栅栏后探头来看,他虽然对利是封的内容极为好奇,但不敢马上掏出来。到了家,关起房门,打开一看,是20元面额的美钞。
    三天后,关大哥再次上门。这回赵全义的脸色好多了,他昨天找到工作,在同乡开的杂货店当杂工,周薪10块。他屈着指头算算,每月40多块,扣掉房租8块,零用钱5块,还有好些节余,熬上三年五载,自家也开个小店,往后,回唐山见父母,光宗耀祖,不枉飘洋过海一场,心里踏实,脸皮便松弛下来。关大哥也觉出他的心情稳定了,连连点头说好。赵全义以为他说的是住处,便说:“家徒四壁,好到哪去嘛?”
    山姆扫了一眼,果然空荡荡的,一口从香港带来的行李箱,触目地搁在床脚下。山姆没说什么,只把两把钥匙放到折叠桌的面上。赵一看,钥匙特别大,不象是门锁或者抽屉锁用的,正纳闷。关大哥拉开吱呀作响的窗子,指了指门前车道上的汽车:“你的,福特,5年新。”赵全义转过头,激动得满眼是泪花,怎么行,这么重的礼……收不得!想想看,他刚刚来到从香港坐船来到美国,被住在沙加缅度的叔叔接去,乡亲来探望新乡里,也给红包,慷慨的堂叔祖,看在当年赵全义的爸爸,即他的侄子在大饥荒中给过他三条番薯的恩典上,给得最多,也就是五块钱。人家关大哥光凭着三国传下来的义气,一给就是一辆车子!值多少钱,他不晓得,怎么也不会和叔叔送的棉被一个价吧?
    精瘦的青年大哭起来,大骨架一耸一耸的。关大哥料不到他来这一着,把他搂在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小意思。不料赵全胜更加尽兴,如丧考妣地嚎,山姆瞥了一眼门外,从门口偷窥的黑人女子看到他的目光,连忙掩上大门。“快别,人家以为出什么事,报警就麻烦了。”大哥怜惜万分地抚着弟弟的肩胛骨,低声说。
    赵全胜痛哭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想起世态炎凉,在加州的农场摘葱,墨西哥来的小伙子欺负他,趁他去舀水喝,从他扎好归堆的青葱里偷掉一半,他想和人家打一架,被叔叔死死拉住。“万事忍为先”,叔叔声音颤抖着劝他。他想起在广州的大沙头码头,即将走上开往九龙的轮渡,母亲含泪对他重复了至少一百遍的话:“阿仔,到了番邦,第一日记得用这瓶水做饭。”盛在玻璃瓶里的是村前的井水,听说治水土不服最见效。瓶子早已空了,却更加想念家乡。他被送到青林镇,叔叔表面说是让他闯天下,骨子里是要卸掉担子。他在叔叔家住的两个月,婶婶的脸色看得够多了。只身天涯,举目无亲,却有这样一个好人!好得教他无法相信的关大哥!
    山姆坐在床沿,耐心地等赵全胜把眼泪流光,瞄了瞄窗外,生怕真有警察赶来。他的心里倒平静,他并不认为自己作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山姆不算富翁,这么多年卖酒,赚是赚下一些。不过,钱不能露白,他和别的小生意经营者一样,为了少向国税局纳所得税,营业收入总是尽量少报,这么一来,赚到的钱不敢存进银行生息,也不能拿去作投资,只能藏在家里夹层墙的暗格。他手头有的是现款,花上几百块,过一种瘾,很值很值。  
    山姆给眼睛又红又肿的弟弟递上一根骆驼牌香烟,却没替他点上,这小动作的前一半是中国式,后一半是美式。中国人兴献烟,美国人不兴给人点烟。赵全义把烟捏在手里,不好意思地看了大哥一眼。这阵子他轻松了,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大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听都没听说过,真的受不起,凭什么嘛!”他对中国式的人情是晓得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万一这位大哥是黑道上人,将来要他卖命,怎么办?总之,如其无功受禄,不如及早退掉。
    关大哥看出他的疑虑,哈哈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告诉你,凡是新乡里,我都拿这个当见面礼。不信你去问刘传,别说刘传是龙岗公所的人,台山三八乡来的余财,初来时我也送了一辆,二手的福特……”
    只好收下来了,赵全义笑嘻嘻地跟着大哥,出门到车道上。车匙叮当响着,大哥教他打开车门,车里充满了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大哥让他坐上驾驶座,再绕过去,坐到另一边。大哥简单地介绍车子的构造。然后,把座位调过来,由山姆开车,在小镇外的公路上兜了一阵子风。开到郊外的棉田旁边停下,抽了会烟,才转回头。
    大哥交代,开车要先考驾驶执照。第一步是笔试,第二步是路试。这个嘛,都包在大哥身上,尽管放心。一个月后,你就领到驾驶执照,开车上工,不用搭巴士。这小镇的巴士,每小时才一班,黑人司机喝高了,还动不动脱班。
    第二天晚上,山姆关上铺子,把驾驶手册带来赵全义家。尽是英文,赵全义看不懂,大哥在灯下一段一段地讲解,交通标志是什么意思,街名地名怎么发音,加上画图,赵全义倒也能领会。大哥特别体贴人,讲那么10来分钟课,便把手册合上。兴冲冲地说:“先聊点别的,乡下我没回去好多年了,想死了。”说着,双手摆动,这洋姿势赵全义不懂,那是“尽管说来”的意思。然后在单人床上躺下,头枕着双手,静静等候。
    赵全义是粗人,才上过初小,不晓得文诌诌的“乡愁”。乡下这破地方,他天天想念着,不过,有什么好说的呢?有生路还犯得着离乡背井吗?看山姆这么饥渴,不说点,礼貌上过不去,便轻描淡写地说说过年啦,清明节啦,祠堂祭祖的香火,分烧猪肉的盛典啦。大哥眯着眼,入神地听,有滋有味地抽一口骆驼烟,吐成一串烟圈。话匣子打开来,晓得两人的家乡,虽属不同县份,大哥在开平,弟弟在台山,但大哥出生地赤坎墟,距离弟弟成长的斗山区,不过三四十英里,风俗相近。两人越聊兴致越高,到最后,竟忘掉学习驾驶手册这正题。
    打这以后,关山姆即陈亚胜每天晚上必来赵家,为的是辅导驾驶知识。渐渐地,和“驾驶”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越来越多。自从赵小弟提到排球,哥哥兴奋得脸涨红,原来,山姆出国前在老家是第一号排球迷,在村里,禾堂就是排球场,把绿球网一拉,敲敲早年私塾当钟用的一段铁轨,村里的伙伴一个个从巷子里跑出来,9人球队马上成军,和邻村开到的球队决一死战。扣球,救球,垫球,一传,二传,快角,长传……多少名堂,话匣子一打开,赵小弟更来劲,台山人一个个是排球迷,村村有排球场,高手辈出,在全国开始有了名气。赵全义个子不高,却是全乡数一数二的炮手,擅长平拉式扣球。两个超级球迷在见不到排球影儿的异乡,一拍即合,那种痴迷,一点也不下于青林镇里为美式足球发疯的黑人男子。
    “大炮广在台山长大,小时专在球场外捡球,个子不高,胜在膀宽腰圆,拳头大如茶煲,20来岁到香港谋生,做腻了地盘工,便靠打擂台赚钱,什么擂台?他找一个人专托网,他扣球。他悬赏,不管是谁,救得他扣的一个球,他奉送200元,救不了,你赔100元。那年头,工人熬足一个月也赚不了100元,青皮后生不信邪,落场试身手,没一个把球接住,再传过网去。他硬是厉害,我的妈!记者称做 ‘泰山压顶’,落场的,不是球没到就抱头逃出,就是吃 ‘波饼’,落个鼻青面肿。只有一个 ‘大只佬’救起了球,他双手贴在膝盖上,才把球垫起来的,只是下场时脚一瘸一瘸的。”赵全义手舞足蹈地说道,这些掌故是从同村的族弟阿广那里搬来的,阿广在九龙一家发廊当理发师,每年春节回家看望家小。
两个人糖粘豆一般,聊个不亦乐乎。如果不是赵全义明天要上班,山姆怕要和他挤在一起,谈到天亮。打这以后,每到晚上,待到赵全义下班,山姆也把酒铺的门关上,赶到赵全义的住处。本来,酒鬼们爱在晚上买醉,酒铺的生意最好,但山姆不管了,听“古仔”要紧。排球的话题谈完,兴致没减,谈乡间的风水,盂兰节的鬼怪,台开公路上的见闻,春节“摆色”的花絮,无所不包。赵全义用煤油炉做一顿家乡风味的晚饭,把行李箱底层藏的家乡腊肠和虾牌拿出来,招待大恩人。
当然,山姆没忘记教开车的重任,只是有时聊兴正浓,舍不得停下,赵全胜只好推着他,向车子走去。一边教开车,一边谈乡情。教练在车上的言谈,教坐在驾驶座的赵全义有点莫名其妙:“前面转左,方向盘别拧太凶……台城杏和堂从前卖的济众水,治中暑最灵光,现在还有吗?……当心,不要太靠右边!在停车牌前要完全停下,脚掣用劲煞。……我小时候趁墟,爱缠着 ‘阿白’(方言,指曾祖母)去买坤记的炉底糍……”
    赵全义并不是口才了得的人物,一来他所知道的家乡,就这么多,终于说光,到最后只能以“鬼才伦文叙”、“大傻陈蒙吉”一类从村里“散仔馆”听来的古仔,搪塞山姆可怕地庞大的胃口,二来,他在杂货店上班,每天扛货码货,用手推车给中餐馆送罐装花生油和大米,好几次被黑人少年拦路抢了,一天天担惊受怕,委实难以每天都保持高涨的谈兴。两人的友情,日逐日地淡下去,叫人想起洋鬼子在爱情的巅峰状态过去后,味同嚼蜡的婚姻。
赵全义考了三次路试,终于领上驾驶执照。从此,恩人没有再找他。赵全义不忘记送破天荒的大礼的恩人,逢年过节必打电话请山姆去吃饭,山姆却很少应约,和先前的热乎判若两人。赵全义百思莫解,以为自己不小心开罪了兄长,为此特地找山姆的邻居打听。邻居也是中国人,他撅撅嘴,说:“山姆最近忙着呢,知道不?又来了个新乡里,前个星期,山姆给人家送去一辆 ‘道奇’。”    

【成人版】:
    头一次,赵全义坐上驾驶座,山姆教他开车,他就感到别扭。认识不几天,以慷慨赠送汽车而教新乡里无限地感恩戴德的关家哥哥,过分亲近了!尽管赵全义在村里,从16岁起就在“散仔馆”睡通铺,和一群小伙子同被而眠,在一片呼噜声中,偶然的搂抱,四肢的交缠不是没有过,都没在意就是了。山姆在车里,凭借各种机会触摸他,先是把着他的手去旋动方向盘,再是抚摸他的大腿,说要“感觉你操纵刹车板的力度”。赵全义以为山姆和村里“同煲同捞”的兄弟没两样,没作计较,不料,山姆得寸进尺,以查看他脚踏油门的姿势是否正确为理由,把头搁在他的自家裤裆上,他尴尬得要死,说要去上厕所,从车里走出去。山姆看出苗头,没有勉强下去。
   这以后,山姆收敛一阵子,正正经经地教赵全义开车。有时候,赵全义动了情,眼睛闪着泪光,向恩人诉说一肚子的感激,山姆趁势来个拥抱,越搂越紧,同时把下半身挪近,贴着赵全义的大腿,赵全义很别扭,轻轻挣开。他不忍心责备哥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给非亲非故的新移民赠送汽车。而况,拥抱是美国人的日常礼节,他在杂货店里,看到的黑人顾客,也动不动搂在一起。
    有一天,山姆教开车,完了以后,陪赵全义回到家。赵全义泡了一壶茶,和哥哥一起喝。那是冬天,才过五点,天便黑下来,远远听到密西西比河低沉的涛声。山姆两手抱住茶杯,说,八成明天要下雪。赵全义呷口茶,说老家在冬天,常有爆米花师傅进村来,从家里拿一升米给师傅,师傅把米到进“炮筒”,再放在炭火上烧,过一阵子,用布袋把炮筒套住,轰一声,香味四溢,口袋里盛着黄澄澄的爆米花。说到这里,馋得嘴巴渍渍响。
    山姆谈起自己的身世,先前在青林镇,和一位家乡来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孩子,不足月,没养成。婚姻维持了三年,妻子跟一位在邻镇中国馆子当侍者的广西人好上了,在我家鬼混,被我抓到。我倒没为难他们,给老婆一笔钱,条件是要他们马上滚蛋,免得同胞说闲话。这以后,十多年下来都是单身。赵全义只听,没问。倒是山姆晓得他心里的疑问,呵呵笑了笑,说:“我老婆干吗偷吃?虎狼年华嘛,儿子死了以后,我再也没碰过她。”山姆眨巴眨巴小眼睛,压低声音补一句:“没女色,有男色,活人还会给尿憋死?”赵全义的身子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茶杯倾侧了。他不知道“同性恋”这洋词汇,但早就晓得老家一句粗话:“丑过X屎忽”(意思是,“没有比捅屁眼更丢脸了),脸涨成了鲜猪肝。山姆也意识到说溜了嘴,很快告退。
    “同性恋”这勾当,仍旧是童男子的赵全义绝没想过,但还是失了身,这辈子就这一次。那是感恩节刚刚过去的星期六。杂货店放假,山姆的酒铺也打烊。感恩节前一天,趁着路考官心情奇佳,赵全义顺利地通过路考,拿到驾驶执照,对山姆自是感激涕零,所以这些日子友情最浓,整整三天,哥俩待在一起,山姆带从未见过洋世面的弟弟,光顾了市中心的“河畔”酒吧,在舒缓而抑郁的爵士乐中,喝了味道和五加皮略为近似的威士忌。半酣时,山姆把弟弟从厢座里扯出来,手把手教这手脚僵硬的前庄稼汉跳“恰恰舞”,在混暗的灯光里,两个大男人搂着。其实,那年代,青林镇的居民对同性恋者并不宽容,龙阳君子们不敢公开身份。但那天晚上,人们忙于在家里团聚,并不出门,酒吧里只有三两位喝闷酒的顾客,而老板,是山姆的老相识。
    每逢佳节倍思亲,山姆和赵全义开车回家,一路看到人家的窗户映出圣诞灯饰的闪光。赵全义想起父亲和母亲,竟哭起来。担任司机的山姆一个劲地安慰他。山姆这回把车开到自己的家的车库里,把赵全义搀出车子。醉意朦胧的赵全义,变成一个孩子,听任山姆的摆布。在客厅的圣诞树下,山姆坐在长沙发上,腿上躺着泪眼阑干的赵全义。山姆爱抚着赵全义的脸孔,玩弄着他唇边仍旧柔软的黑胡须。赵全义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享受着,故意装睡,怕一瞪眼,山姆不好意思,把他推开。
    ……赵全义漂在密西西比河柔滑的细浪上,身躯一沉一浮,有轻轻的浪花揉他的额头,他的颊,他感到午间暖洋洋的阳光,正透过水波,刷子般,从腰间扫过来扫过去,他发痒,差点笑起来。他的胯间鼓涨,一朵葵花在施展花瓣。他觉得难受,要挣开束缚。恰在这当口,听到解开裤档钮扣的声响。他蓦地变成池塘里打水花的顽童,岸上的牛头裤被比他更顽皮的同伴抱走了,他爬上石阶去追,一手捂着小鸡鸡。他老追不到,急得跳脚。膨胀的感觉使他喘息急促。忽然,胯下被湿漉漉的暖意包裹起来。他舒服极了,随即涌来压倒舒服的难堪,他要把舒服感挣脱,使劲扭动身体。扭动使湿漉漉的温暖更为活跃,赵全义成了一条进入鱼笼子的鲶鱼,滑溜溜地窜,要逃出行将爆破的皮囊。赵全义轻声呻吟,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发生什么。他的性经验只限于手淫,而这温暖和带粘的口水,却完全在见识之外。他只好听任摆布。
    待到赵全义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枕着的两条腿,已经转移到他的鼠蹊部。一个背对着他的男性胴体蹲着他的躯体上,上下上下地动着,被南方烈日晒得黑红的肩膀和惨白的屁股,仿佛一座小山。赵全义明白自己被俘虏了,却没有力量反抗。身体上半部的愤怒、羞耻与享受着肉欲的下半身对峙着,辩论着。注意力这么一转移,反倒忽略正在进行的事件。终于,赵全义大吼一声,脸痛苦万状或快乐无比地扯动,活象癫痫病人发作时的痉挛。坐在他的身上的山姆满头大汗,转头来看。打照面时,赵全义一个鲤鱼打挺,把山姆颠下来。
    山姆坐在地上喘息。赵全义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响。邻居家的唱片奶声奶气地播放应节儿歌《圣诞老人到镇上》,从远处的大河刮来的风,带着水汽,窗户砰砰作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烤炉里的两大块牛排和每颗足足一英镑的马铃薯,熟了,又冷了,山姆本来是备下作为两个人的晚餐,时间早过,食物动也没动。山姆是清醒的,他不敢惊动死死捂住脸的赵全义,天晓得这小子是什么心情?
赵全义站起来,把裤子拉起,扣上钮扣。山姆忙不叠地走近,说尽好话,要开一瓶葡萄酒,一起吃饭。赵全义一概不搭腔,打开门,呼啸的风卷着悠长的圣诞歌谣呼地灌入。他走了。
山姆赶出去,要开车送赵全义回家,赵全义摆摆手,坚决拒绝。教山姆稍感安慰的是,他把一件棉夹克披在赵全义身上,赵全义没摔回来。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山姆打听到,青林镇来了新乡里,一家子三口,40多岁的夫妻和20出头的儿子,是从纽约那边迁来的。关山姆,即陈亚胜,紧张地进入例行程序――物色一辆二手车。和以往稍不同的是,他执意买两人座的敞蓬式。这种车,中国人起的外号叫“气死岳母”牌,原因是只供夫妻坐,岳母没份。

1楼
哈哈,代表心花和仰望怀玉感谢刘大善人赐稿
2楼
大善人,之二呢?
3楼
谢谢荒田先生力作使小说之家增色不少。
4楼
欣赏,还有吗?
5楼
欣赏。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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