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公园里的陌生人(上, 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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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公园里的陌生人(上, 中, 下)
公园里的陌生人

 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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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染进百叶窗的缝隙,落到盈眼皮上,窗外鸟鸣纷杂急促,一把谁赌气向空中撒开的玻璃珠子,盈没接住,碎了一地。又晚了,盈微微恼火,翻身下床,抓起搭在床尾的运动服套上,鞋带打个牢靠的双结,跑出公寓。橘红运动服右胸一弯银白耐克标志,即使在晨光的笼统含糊里,在盈还带些睡意的身体的晃动中,也明晰可见,是坚持了多年的选择。

跑鞋的胶底摩擦着街心公园跑道的沙土,微妙细小的震动不断从盈脚底往上爬,到修长的腿、腰,圆润的肩、颈,光洁的脸、额头,像一群贴心温柔的虫子,小心翼翼嚼去残留的睡眠的壳。晨曦在天边徘徊,草叶上敏感的露珠滚动、上升,释放淡悠悠的清爽;树叶和花朵的颜色慢慢被点亮,围绕公园的城市如源自暗夜的河,缓缓呈现、汇集、喧哗。

他一如既往坐在那张长椅上,弓背,大腿支着两个手肘,棕黑的手托着棕黑的脸,嘴里叼一支雪茄,定定地看马路上逐渐稠密起来的车流,眼白偶尔在雪茄袅袅的烟雾中闪动。他总让盈想起那首十九世纪美国流行歌,Old Black Joe(老黑爵),“Gone are the days when my heart was young and gay……(逝去了,我的心年轻而欢乐的日子)”

盈从老黑爵面前跑过,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跟他打招呼。盈和他应该彼此都熟悉,一年多了,盈每天清晨绕公园跑十圈,每圈都经过他身边,但他们的熟悉,盈想,也许像一阵风和它每天拂过的一棵老树,她需要和一棵树打招呼吗?

有时老黑爵会在盈跑过的瞬间嘟囔几个字,含糊不清,也许为她加油,盈不能确定,也假装没听见。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里,人事繁杂,危机四伏,即使在富有的社区,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还是不搭理好。

跑道上多了几个人和两条狗。慢跑的人都有通情达理的脸,对世界带着好奇,身体也都保持一种明朗的姿态:挺胸,微微向前倾斜,行进速度均匀,有节奏。蹓狗的人却大多耸着肩,一手捏着捡狗屎的塑料袋,一手套着狗绳伸在胸前,被狗牵着,走走停停;脸上的表情,如果是狗的主人,通常淡漠、谨慎,各人自扫门前雪,如果是狗家里的佣人,通常没有表情。

盈前面十几米的那条狗有半人高,蜜黄皮毛,竖立的尖耳朵,垂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像只狼,眼睛也许发散绿光,盈的头皮下意识地紧了紧,她放慢速度,与狗保持距离。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盈身后,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猛然套住她的脖子,收紧。盈喉咙发干、头皮发麻,身体在脑子里向后一仰,实际上却凝固了,弓箭步,重心全部落在右边向前突去的膝盖上 — 也许盈在网上读过数遍的防狗须知潜移默化:遭遇狗攻击时最好别动,狗会失去兴趣。

前面那条狼一样的狗这时已经冲到盈鼻尖底下,两条前腿似乎要往盈肩上搭,脖子却被主人的钢链项圈从后面拽住,蜜黄的身体整个悬在半空,由两条后腿支撑,长三角鼻子下耷拉出一条肉红的长舌。盈从没离狗嘴这么近过,两列锋利的狗牙白森森向她展开,如果盈没瞥见狗牙上两点泛红光的同样惊恐的眼珠,也许会感觉这一刻完全超真实。

“约翰!停下来!”狗主人的喊声像隔了一缸水,果断、权威和他的声音一样邈远,失去穿透力,盈眼前一黑,重心偏移,跌倒在地。

盈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老黑爵的长椅,盈肩膀下的木板灰白光滑,绿漆大概被老黑爵成年累月的盘踞磨掉了。老黑爵站在她身边,瘦高,深蓝牛仔裤显得有些空,肩膀却宽而结实,把红黑格子衬衫绷得紧紧的。

“我晕过去多久了?”盈问。

“没多久,不到一分钟,你没事吧?那两条狗互相吓唬对方,”老黑爵很温和地微笑,露出整齐的被雪茄薰黄的牙。

 “两条狗?” 盈坐起来,只看到蜜黄狼狗和它主人远去的背影。

“对,你前面一条德国牧羊犬,后面一条洛特怀勒。”盈记起身后那声充满威胁的咆哮,下意识扭头看看。

“在那边,”老黑爵指向公园中心的草坪,一条中等个头的黑狗蹲坐在草丛中,锈色的前腿撑起宽阔厚实的前胸,头和胸一样粗壮,圆滚滚像个铁球。狗身边的妇人穿一件粉红T恤,个子不高却壮实,像个墨西哥女佣。

“牧羊犬一般都驯良友好,洛特怀勒却难说,它们对陌生人戒心重,力气也很大,好在那墨西哥女人把狗拽牢了,”老黑爵继续说,似乎对狗有过一番研究。盈第一次从正面打量他,老黑爵实际并不老,皮肤光滑,鬓角微白,大概五十岁左右。

“那它刚才到底对我叫还是对那条牧羊犬叫?”盈问。

“谁知道呢,你怕狗?”

盈对狗向来敬而远之。“也许你小时候被狗咬过?”安东曾经问她,盈说没有。

“那可能是前世,你前世被狗咬过,”安东是相信轮回的抽象派画家,半年前从莫斯科来洛杉矶做访问艺术家。那几天他替一个外出度假的朋友看房子,“比华利山庄的豪宅,像莫斯科的城堡,来吧,八间卧室,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床上做爱,”安东打电话邀请盈,他似乎总能从平凡小事中发掘快乐,像他用简单的色块在空白的画布上造出扑朔迷离的世界。

“好,不过游泳池也许更浪漫。”城堡里的“王子”,盈是喜欢的。“唔,城堡里有狗吗?”盈忽然想起电视上护家犬咬伤自家女孩的报道。

(原载《世界日报》2006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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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陌生人(中)
 
怀宇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2006年9月27日

在UCLA念商学院的时候,有时论文做不下去,盈的项目伙伴叶彬,就用那辆轰鸣的卡迪拉克老爷车,带着盈,在比华利山庄的深院大宅之间游荡,叶彬称他们的出游为“树立奋斗目标,激发学习动力”。毕业后,叶彬很快海归了,盈留下来,供职于一家高科技公司,日渐受器重,比华利山庄却仍然只是目标。

安东无意间为盈找到一次提前享受奋斗目标的机会,虽然昙花一现,在安东名声大噪之前(他何时能名声大噪呢?),就是这样瞬间的机会也凤毛麟角,盈却因为一条半人高的看家犬,完全放弃了。

盈有点出神。“嗨,哈喽,”老黑爵晃晃她的肩,“你不用怕,我有这个,”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长短的黑塑料筒,像牛仔玩手枪一样拿它在手里轮了几圈。

“什么东西?”刚经历了犬口脱险记,盈对防狗更有兴趣。

“胡椒粉喷雾器。”

盈笑起来,“防贼的东西,能防发疯的洛特怀勒吗?”

老黑爵又露出雪茄牙,换了话题,“你今天又晚了。”

清晨第一声鸟啼的时候盈通常已经跑到街心公园了,她喜欢听鸟们藏在树叶间鸣唱雨滴一样的早歌,那段时间公园里通常没有蹓狗的人,只有盈和老黑爵。

太阳升起来,照着盈的后脑勺,像一碗渐渐升温的水,马路上的车流开始滞塞。“是啊,我该走了。”盈说着迈步跑开,眼角余光扫到老黑爵略微的失望。盈跑出去老远,才想起她没向老黑爵道谢,他们已经熟悉到不必道谢的程度吗?




如果不是因为这条叫约翰的牧羊犬,盈想,她也许永远是风,他永远是树,他们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围绕他们的城市暗自生长,在每天升起的太阳下,摆布参差的影子。第二天早上盈跑过约翰和它的主人时,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约翰却安静乖巧,很舒适地摇着尾巴。狗的主人,一位保养很好的中年男子,与盈对视的瞬间,用嘴角拉起浅浅的笑,公园跑道上最起码的礼貌,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好像并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

 “哈喽,这是给你的,”老黑爵远远地对盈扬起手中的胡椒粉喷雾器。

盈减速,停在老黑爵面前,他们头顶是一株洋玉兰宽阔稠密的枝叶,肥白的大花朵果实般沉甸甸的,随时可能坠落。“你真不该破费,”盈感觉自己无功受禄。

“拿着吧,我多的是,”老黑爵把喷雾器塞给盈,又伸出右手,“我叫山姆,你叫什么?”

“盈,”盈听出自己口气中的不自在,交换了名字,他们也许就不再是陌生人,可他们还不是熟人,该是什么呢?盈想自己对陌生人的戒心也许和昨天那条洛特怀勒不相上下,盈环视公园,没看见洛特怀勒和墨西哥女佣。

“你今天又晚了,”老黑爵说,口气和表情都带着询问。

再过两天,盈的生活就要改变了,改变的决定早已做好,改变的仪式也准备就绪,盈却因为自己选择的变化而失眠了。盈看过一部好莱坞幻想动作片 — 地球若干年后被汪洋覆盖,人类分化成吸烟者与非吸烟者,在废铜烂铁里争夺传说中的陆地。电影对未来的分类未免颓唐,但盈有时希望世界的分类真那样简单,尤其在她失眠的时候。比如说,世界如果只分作长跑者与非长跑者,盈二十多年前,在中国西南寒意浓重的晨雾里、小学体育老师武断的哨声中,不假思索就完成了选择,这个选择一直被盈继续着,而且还要不断继续下去。

然而盈了解的世界是一张网,由数不清的类别交织而成:开花与不开花的树,驯良与凶狠的狗,成功与平庸的男人,自食其力与依附男人的女人,成名之前与成名之后的画家……每次选择,即使细小如与老黑爵交换名字,也会在那张网上产生效应。

最近令盈失眠的选择,将严重改变她在那张网上的定位。从中国西南的晨雾,到达她现在的定位,盈跑过一条漫漫长路,每当面临定位的重大变换,盈自然会不安,像她那时放弃物理博士课程转学工商管理硕士。谁对未知的将来不担忧?谁离开熟悉的过去不回头?可这一次,除了不安,似乎还有别的,盈觉得自己在放弃过去的同时,好像也放弃了将来,她能够坚持自己的选择吗?能够坚持多久?

盈轮番甩甩手腕和脚踝,好像要甩掉奔赴祭坛前的壮烈与沉重。

“你好像有心事,”老黑爵又说,口气和表情中的询问加重了一层。

交换了名字,她与老黑爵也许从熟悉的陌生人,变成陌生的熟人?盈想,但有关分类、选择、定位的话题,即使与陌生的熟人,也不便讨论吧?

“你总是坐在这里,”盈把话头转向老黑爵,口气和表情也带着询问。

“因为我没有家。”老黑爵倒是直截了当。

盈吃惊,也不吃惊。她不止一次猜测过老黑爵的身份。

盈记得安东作过一幅钢笔画,一个蜷坐的流浪汉,看不清脸面,也看不清手脚,一堆弓背缩肩的黑线团,不断向下沉,沉得比他身边打翻的垃圾筒和残缺的蜘蛛网还低,比满地的纸屑瓶碎还飘零。一般人的生活,沉得再低,也不过如此吧?盈当时看了,心里阴沉沉的,像清晨悬浮在太平洋沿岸的海云,她对安东说,“这不像你画的。”安东作画通常用明亮强烈的油彩,层层堆砌抬升,向空中放射能量,正面的乐观的能量。

安东推开画室的玻璃窗,让盈看左边的街口。公共汽车站后面是一间公共厕所,厕所侧面的墙根下,躺着一个流浪汉,厕所的屋檐短而窄,在流浪汉的左半身上拉出一道影子,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右半身和身边油腻的被盖卷上,混浊起来,也像是带了体味。“城市的影子,总是被城市忽略,”安东说,“但我身在其中,情不自禁。”
 
安东的画室在洛杉矶下城,新兴的艺术家“部落”(block,街区),离下城的Skid Row,流浪汉集中的街区,不过七、八个街口。他每周除了作画、打工,还到流浪汉收容所义务服务半天。

安东的侧面映在玻璃窗上,轮廓清晰,弧线柔和,透出才气和天生的好性情,他眼里却少见地蓄满忧虑,以致眼睛的颜色像欲雨的天空。盈想起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位走出城堡、普度众生的王子。夕阳入海前的最后一道光,点亮了安东亚麻色的披肩发,盈的指尖从安东精致的额头描摹下去,缓缓地,到鼻尖、嘴唇,缠绵。盈的“王子”没有城堡。

盈第一次注意到老黑爵,在朦胧惺忪的黎明,远远地,老黑爵是一团弓背缩肩的灰影,连着旁边的垃圾筒,活像安东画的“城市的影子”,盈快步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自主的逃离,却逃不出城市,逃不掉心中的灰影。

天大亮的时候,老黑爵从来不像流浪汉。他衣衫整洁,坐在长椅上的姿势,虽然弓着背,重心却在前面,在支撑头、手肘和膝盖的脚掌上,随时要起立的样子,而不是向后无限地沉下去;他从不睡在长椅上,更没有油腻肮脏的被盖卷,至于垃圾筒,公园里每张长椅旁边都安置了一个。他身边放一个干净的尼龙旅行袋,有时还有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低低地哼一种抑扬顿挫的爵士乐。

盈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老黑爵是下夜工的雇员,因为喜欢清晨的新鲜,宁可推迟夜晚错过的睡眠。盈虽不住在比华利山庄,但毕竟离下城的Skid Row很远很远,洛杉矶有法律禁止流浪汉露宿公共场所,在盈住的这一带,这条法律一向被执行得很严格。

现在盈想,即使没有家,老黑爵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流浪汉,她问,“你在等什么?”

老黑爵也许对盈的洞察力吃惊,却没表现出来,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神情,还有点急切,好像他一直等机会向盈倾诉。“等我太太醒来,”他说,“我从前是餐馆的厨子,美式餐馆,煎大牛排,你这样苗条漂亮的淑女,现在大概都不喜欢吃了。”

“哪里,我有时候吃的,”盈有点哄他的意思,不自觉地 — 有生存目的的流浪汉也是流浪汉,沉在城市底层,她毕竟比他幸运多了。

“没关系呀,我太太就不喜欢吃,她从小素食,她是我的高中甜心,我俩从田纳西私奔到加州来。”老黑爵不吃哄,脸上还浮起一丝吹嘘的神情。
3楼
要是能换成简体中文就好了:)
4楼
怀宇的小说,很有功力.
5楼
[小说]公园里的陌生人(? 中, 下)
第一个跑来拜读通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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