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饥饿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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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饥饿的石头

    天还没有亮。雪依旧在无声地落着。荷花又看到了那些石头。冰冷的石头。横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这是1960年。天亮了以后,就是大年三十。荷花努力地在石头中摸着。夜色阑珊。却不能喝,更不能吃。荷花再一次听到了肚子里的尖叫声。她觉得饥饿就像石头一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早已饥肠辘辘。却还在摸。在乱石丛里摸。昨天下午,她从粮站挑了一担米到食堂,路过这里,见四野无人,慌慌张张地捧了六捧米,收藏在这里。而她披着一肩夜色,来讨米的时候,连土带米带雪,她只能捧起五捧。在黑暗中,她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捧米啦。这些米到哪里去了呢?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莫非,是石头,是饥饿的石头,像自己一样,也做了贼?

    荷花不敢多想,把装米的布袋塞进怀里,急急地往家里走。风更大了,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肌肤。哥哥已经起床。弟弟还在酣睡。哥哥赶紧搬开鸡笼旁边的一块大石头,里面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哥哥从里面掏出一个坛子。荷花把布袋里的米倒在坛子里,然后又把坛子塞了进去,重新用大石头堵好。荷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冬月里父母亲双双饿死后,在公社武装部长王叔的帮助下荷花到了公社食堂当了炊事员。只要有机会,荷花就会偷些米来,收藏在这里。她毕竟还有哥哥,弟弟两条人命呀!天光已经放亮,荷花挎着一篮子粑粑,对哥哥说,我到集上去了。哥哥叮嘱到,一定要注意安全呀!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荷花才渐渐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乱石堆中。疼痛,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交织在她树叉丛生的大脑里。她摸了摸后背,头上。她看到了血,鲜血。她再看看那个花篮,却早已空空荡荡。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扶起了她,说,丫头,赶紧回家过年吧,要不是我们喊呀,你恐怕早就没命了。荷花忽然想哭,但她已经哭不出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她踉踉跄跄地往家的方向走。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河面上已经结冰。一只饥饿的麻雀一边凄厉地叫着,一边在雪地里苦苦地寻找食物。荷花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些被抢走的粑粑。连着好几个晚上,她和哥哥,弟弟一起,拿着刀和铲子,去扒榆树皮,村里的早被人们吃光了。他们就到山里找。扒了一篮子树皮后,他们又连夜用石头砸,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把树皮砸成浆,然后放在锅里炕,终于炕成了五十多块粑粑,一家三口却谁也舍不得吃一块。年三十一大早,荷花就挎着这些粑粑,到集上去卖,看能不能买些菜回来,好做年夜菜。其实,她应该有预感的。当她气喘吁吁地刚到集上的时候,就有四五个十几岁的男孩,一直跟在她身后。她问他们是不是要买粑粑,他们也不吭声。不一会,她的身后就跟了十几个男孩。她心头有隐隐的不安。但她觉得,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可是,当她刚在医院门口的屋檐下站定,这些男孩便一拥而上来抢她的粑粑。她死死地捂住花篮,用身体盖住粑粑。三四个男孩硬把她拖到一边,她还要去保护粑粑。他们又用脚踢她,用石头砸她。直到她昏迷过去。

    雪,没完没了地下着。荷花忍住疼痛,终于走到村口。村里安静得可怕。大年三十的上午,既没有哭声,更没有笑声,连狗也没有力气叫啦。荷花走到舅舅家门口,看到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舅舅家有三个儿子,大龙,二龙,小龙,一个一个白白胖胖的。几个小家伙非常可爱,在村里走到哪里,哪里就充满欢声笑语。可是,到了1959年冬天,他们都被饿的睡在家里爬不起来了。舅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顿只能用清水煮枯干的山芋秧,再加一点盐,一粒米星子也没有。三个小家伙饿的哇哇直哭,在地上爬来爬去找东西吃。抓着草根,吃;抓着草虫,吃;抓着树叶子,吃,……看到三个儿子饥不择食的样子,舅舅,舅妈的眼泪直往肚里流。大龙吃了枕头里的糠,几天屙不下来屎,最后活活地憋死了。二龙瘦得前胸贴后胸,临死时嘴里塞了一把黄土。十天之内,两个儿子撒手人寰,剩下的小龙也是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实在是饿急了,舅舅带着舅妈和小龙,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偷偷跑到公社食堂,想偷点什么吃的,却被武装部长王叔带领的巡逻的人发现了。王叔命令手下将他们押到武装部里听候处理。舅舅,舅妈,小龙都已经全身浮肿,步履蹒跚,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走着走着,舅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嘴急急地吞着雪。王叔走过去踢了她一脚,骂道,吃了死呀!拽她起来时,舅妈嘴里含着雪和泥,人已经僵硬了。舅舅和小龙被关进一间空房中,王叔的手下锁上门扬长而去。两天以后,打开门一看,两个人全都硬梆梆地倒在地上。舅舅的嘴里塞满麦秸,小龙的嘴里则满是泥土。

    北风还在呼呼地吹着,就把荷花吹到了银杏树下。荷花看到老拐子被吊在银杏树上面。老拐子是被风吹老的吗?几十年来,风早已穿过他的身体,吹干了皮肤留下了皱纹,最后吹松了血肉,留下一把老骨头。可这把老骨头也会饥饿呀!他实在是饿急了眼,把大队书记家里的狗偷杀了。正烀到半生不熟的时候,书记带着一帮人将他抓了起来,用床单将狗肉包住,挂在老拐子的脖子上,游街。游完街,把老头子用绳子往银杏树上一挂,就不管了。从天没亮一直挂到中午。老拐子不停地惨叫,我快要死了,你们行行好,救救我吧。荷花实在是看不下去啦。找到大队书记,近乎哀求地说道,把人放下来吧,好可怜呀!书记凶吧吧地说道,死了拉倒,你少管闲事。荷花刚进家门,就听说老拐子死了。书记派人用一张破芦席,将老拐子拖到河湾边的乱石丛中,在他身上堆了一些稻草,一把火烧了起来。荷花跑到老拐子家报信。门口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荷花认识,这是老拐子的闺女,叫大芹子。只见她脸肿得跟小脸盆一样,眼睛肿成一条线。她有气无力地说,她三天没有吃饭了,饿得很。荷花赶紧把大芹子搀扶到自己家,从墙洞里抓了一点米,偷偷地熬了一锅稀饭。大芹子就这样活了下来。她已无处可去。荷花决定把她收留下来。后来,大芹子成了荷花的嫂子。此是后话。

    那一年,饥饿无始无终,苦难无边无际。但荷花的爱情仍然如期而至。老井旁边的牛棚里住着一个年青的右派分子,叫文刚,据说是复旦大学的高才生。架着眼镜,长的高大英俊。当饥饿像石头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时候,荷花发现,自己的爱情正像田野里的野稗草似的疯长。中午,荷花烧了几个胡萝卜,给文刚送去两根。好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可口的食物了。文刚一边吃,一边深情地望着荷花。望着面黄肌瘦的她,文刚暗自发誓,一定要送给她一份令她惊喜的礼物。他邀请荷花晚上来和自己一起过年。牛棚后面堆满了黄豆秧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把所有的黄豆秧子都翻了一遍,文刚才找到一把黄豆。洗过以后,放在沙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煨。牛棚里散发出一股久违了的好闻的味道。文刚很想尝一口,但他只是揭开沙锅盖子,用鼻子努力地吸了吸。他实在是受不了那香味的诱惑,用勺子舀了一点放进嘴里——他觉得那香气似乎要渗进自己的骨头里。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荷花还没有到。文刚又用勺子舀了一点放在嘴里……荷花终于来了。她看见文刚躺在土炕上睡的正香,嘴角在蠕动,牛一样反刍着什么美味。荷花揭开沙锅盖子,里面早已是空空荡荡。荷花帮文刚盖好被子,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想流眼泪,可她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知道,使他们饥饿的,是岁月和他们自己。

    这是1960年的大年三十的晚上。天好冷,连风也冻的受不了了,直往荷花的破棉袄里钻。它们想进来,荷花也挡不住它们。荷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就着雪光一看,是一块石头。一块比她更寒冷的石头。她想弯下腰来,把石头扔得远一点。但她没有这么做。石头还在。石头一直都会在。如同爱。如同生。如同死。如同饥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连条狗都没有。只有北风呼啸。只有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荷花觉得像在做梦。饥饿和黑暗一起围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哭。她正在推开家门。家里还有三条人命。荷花摸了摸仍然隐隐作痛的头,朝自己笑了笑。苦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1楼
暮冬,每次都有新意!
2楼
曾经有朋友写过一篇<饥饿的面条>

相比之下,此篇叙述更老到一些:)
3楼
现在的人大部分脂肪过剩,很少人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饥饿的滋味了。
4楼
听长辈们讲起过那个年代的贫苦.
读薛老师的文章更体味其中的悲凄.
5楼
我更愿意这是一篇小说,而不是一篇散文。
问好薛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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