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走进电梯，放在裤兜里的手一直握着那叠钱，手心都出汗了。我想，一千？也许二千！电梯里有人，不方便数，我把见到米兰的前前后后又仔细梳理了一遍，想得头都疼了，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看上我了？
街上，热浪滚滚扑面而来。有些口渴，不远处的凉亭正是卖饮料的。买水的时候，顺便数了钱，二千，心中不免一阵窃喜。坐在椅子上边喝水边想，钱呀，真是让人心里踏实的东西，可老子却被你压迫了许多年。想着钱装在兜里不安全，便脱下鞋，悄悄地把钱分别放在两只鞋里，穿上鞋脚有点挤，松了鞋带又站起来踩了踩，这下舒服了也安全了。做完这些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于是自嘲地骂：狗日的钱，今天，老子也压迫你一回！
我想着该去买件衬衫，或者再买条裤子。对了，鞋子也该换了，要不，明天上班怎么去见米兰？我决定去帝都商厦，把自己好好地包装一下。于是，挤上了公车。
恰逢上下班高峰，车上的人多得很。想着丛林说“美女靠，美女套”的说法，便留意起车内的人来，也希望能再次遇上那个小偷，最好能抓个现形。见女人上车，我便凑过去仔细地留意她周围人的口袋，手包，背包。我的行为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特别是女人，见我挤过去，就慌忙挪动一下身子，并回头用异样的目光看我，目光里大都是警觉和厌恶。我知道，她们一定是把我当作小偷或者变态狂设防了。无奈，忍辱负重，坚持。目标始终没有出现，为此，我失望。
车停了。上的人比下去的人更多。这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拉开包找零钱投币时，露出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投币后电话响了，他顾不得拉上包便忙着接电话，车内嘈杂的很，他很大声地说着话，好象有人约他去什么地方吃饭。我瞅着包里露着的那叠钞票，一种久违了的紧张、激动，还有恐慌和莫明的快感，连同强烈的占有欲，咣当一声撞进了我的心底，又虫子一般往上爬升，奇痒无比。念头一起，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这样呢？我努力地压制着内心膨胀起来的欲念，情不自禁地偷偷观察周围的人，好象他们一个个都洞察到了我的心思。
车停了，我没到站，便逃了下来。我站住，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已平静下来。
闭上眼晴的时候，我便看见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
父亲瞪着眼，一脸的愤怒，手里捧着一筐自行车铃铛盖，咣咣啷啷地全倒在我的面前，他冲我吼：快说，从那里弄来的？望着散落了一的铃铛盖，我懵了。
铃铛盖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年，我十二岁，在镇上中学读初一。学校离家六里路，考上中学时，我便吵着让家里给我买辆自行车，因为大部分同学每天都骑着车上学。再说六里路，每天来回步行四趟的确很累。然而，父亲一直不同意给我买，直到下学期开学，在母亲的一再劝谏下，父亲才给我买了一辆新的金狮牌自行车。
一切都是从我的自行车铃铛盖丢了以后开始的。
那时候，我已经是初一六班的班长了。我们学校很大，初中高中共有几千名学生。学生的自行车都是放在学校的车栅里，也没人看管。上学时，同学们鱼贯而入，各自找地方上锁存放。放学了，又在一排排的自行车里寻着自已的那辆，骑上便走。于是，经常发生骑错或者丢失自行车的事件，向学校汇报也不起作用，校方只强调让同学们自身加强车锁管理。我第一次骑着车上学的那天，既新鲜又兴奋，放学铃声一响，便匆忙收起书包，拨腿往车棚跑。来到车棚，却一眼发现自已的自行车铃铛盖没了。我是又气又心疼，想张口骂人。这时，我的目光停在了旁边的一辆自行车上了，它和我的车一模一样，车铃闪亮亮诱人的很。我的心咚咚地跳，欲望，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偷眼看了看四周，车棚里人不多，于是，我在惊恐中伸出手，快速地拧下铃铛盖，骑上车便走，逃出校门的那一刻，内心的惊恐、紧张还有刺激，瞬间转化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
从此，我就被闪亮的铃铛盖迷住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每天放学，只要一走进车棚，瘾头便来了。我非常明白，铃铛盖对我毫无用处，也知道这样做非常不好，并努力地想去克制自已。然而，铃铛盖就象有某种魔力一样，见到它我就收不住手了。
见父亲动怒了，便老老实实告诉父亲，铃铛盖是我从学校的车棚里拿的。父亲吼道：你偷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从小到大，父亲很少吼我，也从未打过我，但我却从心里惧怕他，那种怕是与生俱来的，如老鼠见猫。许多时候，看见别的孩子被父亲打得鬼哭狼嗥，心里除了庆幸，更多的是羡慕。因为，再大的事总会因一顿打而不了了之，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每次犯了错，父亲不闻不问，就那么晾着我，脸阴得能拧出水来，一天，二天，弄得自已实在憋得慌，只有主动交代，说出来便释然了。父亲太强大了，我的心思在父亲面前总是透明的，每次较量，都以我的失败而告终。父亲是侦察兵出身，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经历过生死的，他的许多战友都死在南方那片丛林里了，跟这样的人较劲，我不可能是对手。
我对父亲说，明知道拿铃铛盖没有用，但就是拿的时候觉得特别快活，所以，就拿了。我说了实话，说实话是因为我感到无助，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心里更期望通过父亲来约束住自已，那怕揍一顿也行，也许这样才能让自已长长记性，从此收手，不再去拿别人的铃铛盖。
听了我的话，父亲瞟了我一眼，他蹲下来黙黙地将散落的铃铛盖拾到筐里，捧着筐，顺手解开一根晾衣绳，然后，让我跟他走。说着，径自出了院门。我小心地跟在父亲身后，往村北走，望着父亲宽大的背景，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置我。
村北有一个荒废了多年的古庙，由于年久失修，只剩下一堆破败的房屋。很小时候就听说有逃婚的女子，在庙堂前的银杏树上吊死了，传说大白天的常常能听到女子在那里哭泣。这是个凶地方，平时少有人迹。见父亲走进荒草丛生的院里，我站住了，心里不禁惊恐起来。我想，他拿了根绳子，莫非想吊死我？想到这，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眼泪哗哗的，但不敢哭出声来。父亲放下筐，转身走向我，没等我反映过来，三下两下就把我脱了个精光，用绳索捆了个结实，一甩绳头，利落地把我吊在银杏树上了。妈呀！我哭出声来。父亲吼道：嚎什么？又不杀了你。我止住哭，偷眼看父亲。他说，你不是说偷铃铛盖快活吗？今天我就让你快活个够。说着，他脱开我的鞋，顺手从地拨一根毛毛草，握住我的脚，用毛毛草轻轻地撩拔着我的脚心。我的妈唉……哎哟哎哟……嘻嘻嘻……哈哈哈……我禁不住大笑起来。父亲说，快活吧，你偷了多少铃铛盖，我今天就让你快活多少次。说着，又开始了。就这样，他撩拨一次，我笑一回，他就从筐里拿出一个铃铛盖扔出去，铃铛盖准确地掉进那个废弃的古井里，叮咚作响。
起初，我笑着，心里觉得父亲这样如同游戏挺好玩，但渐渐地我受不住了，那份痒是从脚底一丝一缕地往心上窜的，接着又窜进脑子里，然后向外膨胀，扩展，放大。接下来，我的笑完全成了机械性的，想止也止不住，毛毛草在脚心轻轻一撩，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滋味简直难以述说。爸，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边喊边哭，哭里夹带着笑声。父亲说，很难受吧，是男人就要学会忍耐，你不是说快活吗？记住，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说着，他一边撩着脚心，一边扔铃铛盖。妈呀！我拼命地嚎叫，后来，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就那么声嘶力竭地鬼嚎着，渐渐地，气力耗尽，哭笑的声音越来越小，当父亲扔完最后一个铃铛盖，把我从树上放下来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父亲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四周静悄悄的，有只蝉儿开始在枝头唱的欢畅。我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银杏树枝上面，那升得很高的天空。瞬间，我发现天蓝的那么深远，往深邃里望去竟然有些怕人，我抓起衣服，拖着疲惫的身子惊恐地逃出了古庙。从此，铃铛盖成了我的一个秘密，见到它，心里便会涌过隐隐约约的疼。我知道，父亲一下子让我长大了许多。
有人拍了我的肩，吓了我一跳，两个男人站在了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问，你们想干什么？其中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我眼前亮了亮说，我们是警察。我笑，我说，找我有事？警察说，当然，配合一下，跟我们走一趟，街上人多，给你上手铐也不好看，你说是不是？望着他们，我顿时懵了。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他们把我领上了警车。
3
去派出所的路上，我把自已的情况能说的都说了，主要想向他们证明我是个好人，可是，任凭我怎样解释，他们都不闻不问的，就那么坐在那儿说着闲话。
来到派出所，他们将我领进一个单间，让我把身上的财物一一拿出来放到桌上，然后让我把鞋脱了，无奈，我只能照办。他们取出鞋里的钱后，露出了得意的笑，他说，讲吧！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我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找我干什么！听了我的话，另一个警察猛地一拍桌子说，到这里你还不老实，知道吗，我们在公车上盯了你半天了，说吧！姓名，年龄，籍贯，这些程序你一定熟悉。
完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公车上，都是那一叠钱闯的祸，奶奶的，多看一眼也不行。是的，关键是那些钱的确让我心动了，可是，心动又没有行动，不犯法。糟糕的是，我不该把钱藏在鞋子里的，这也太不正常了。于是，我调整情绪，故作镇定。他问，我答，实话实说呗，当然，心动了的情况是绝不能说的。
我从姓名，年龄，籍贯说到大学毕业和杜娜一起来到相城，住在哪里，干过几家公司，一直说到上午去面试时在公车上被偷，身份证没有了，但我能记住号码。我说，你们可以上网上核查一下，我的确不是坏人。
警察真的去网上核查了，还好，情况和我说的一样。可是，他们认为网上的照片和我本人不太像。我说，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我高考前办的，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如今，四五年时间过去了，总会有变化的。听我这么解释，他们信了。他说，我们也不想冤枉你，你说的情况我们会核实的，把你女朋友的电话号码给我，让她来证明一下你的身份。我说，警官，有这个必要吗？让她知道了我多没面子，你们要相信我。他说，我们也想相信你，你说钱包被偷了，那么，那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望着不依不挠的警察，我极不情愿地说出了杜娜的电话号码。
警察给杜娜打了电话，告诉她说我在派出所，有盗窃的嫌疑，希望她能来核实一些情况。放下电话，他说，还不错，你女朋友挺好，说这就过来。我说，天啦，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盗窃嫌疑，我怎么就成了盗窃嫌疑了？我知道，杜娜一定给吓着了。他笑着说，我们整天忙得臭死，大热天的，找你好玩吗？耐心等着吧，说着，他们锁上门出去了。
我被关在暗暗的屋子里，真郁闷。想着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真他娘的倒霉，问题出在哪儿呢？唉！不去想它了，顺其自然吧！我宽慰着自已，心里却盼望着杜娜能够早些赶来。我发现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杜娜是我唯一的依靠，太可悲了是不是？说实话，近来觉得自已整天恍恍惚惚的，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一个男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对未来充满了这样那样的幻想，总认为自己可以大有作为的。可生活，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开张了，它并不象歌里唱得那样美好，过去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好像全部都归零了。这感觉，就象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有点担心，有点恐惧，更多的是迷茫。
杜娜曾宽慰我说，别担心，我可以供养你二年，二年后，如果你在事业上还没有起色，我们就好合好散，谁让我爱你呢！她还说，爱情不能当饭吃，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随便找个人嫁了。是的，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挺不易的，自己拼命工作，还要供养着我这么一个常常以男子汉自居的家伙，稍有不满意还对她幺三喝四的，现在想想真是愧疚呀，咱没有权力对人家这样的。
前些天，我偶然在街角看见了同村的扣子，他和几个人正坐在那捧着饭盒，说说笑笑的，吃得畅快。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处正在建设的楼盘，我猜他们就是在那个工地上打工的，真想过去和他打声招呼，问问家里的情况，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挪不动脚步。这时，扣子吃完饭，站起来往这边看，我慌张地躲开了。后来我想，躲什么呢？我知道，是虚荣心在作怪，因为，在扣子眼里，我是考取了大学的了不起的人。如今，扣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混得和他一样，甚至还不如他。最起码，我没有他活得真实。
读书真的没用了？找工作，失业，再找工作，没法，是人总要吃饭。这不，刚刚找了份工作，还没怎样，又摊上这档子倒霉事。钱包丢了就丢了呗，偏偏要去找，找就找呗，还差一点在公车上对那一叠钱动手，幸亏自己及时控制住，下了车。要是来个人赃俱获，那就彻底完蛋了，真够可怕的，现在可好，弄到派出所里来了，也不知杜娜会怎样想我。其实，开始我就应该实话实说，把二千块钱的来源说清楚不就行了？可我又怕警察找米兰去核实，核实并不怕，怕的是会因此而丢掉了那份刚刚到手的工作。杜娜，快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吧，被人当成贼的滋味，真不好受。对了，我们不是约好晚上好好庆贺一下的？就去唱歌吧，我埋单，把我俩宿舍里的几个男女都叫上。现在我才发现，一个人没有朋友是多么的可悲，就别计较他们身上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了，都是同路人，同在这个城市里漂着，活得都不易。大家在一起，唱唱歌，再喝些酒，醉了也行，冲一冲我身上的霉气。
时间过去了许久，门开了，杜娜和警察一起走了进来。我走过去抱怨地说，你怎么来得这样慢？她没说话，愣怔怔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红红的，好象刚哭过，转眼看警察，遇上的是冷冷的目光。我说，怎么了？警察说，你说怎么了？我们已经从她那里证实过，你身上的钱不超过五百块，因为你失业快二个月了，生活费都是她给你的。而且你上午钱包被偷了，按理应该是身无分文，哪来二千块钱？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吧。我说，杜娜你应该相信我。她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呀？说着她又哭了。
这时，丛林进来了，见了我他说，果然是你呀，叫麦芒是么？他转过脸对大家说，上午就见他在街上被一群人围着，还被一个姑娘打了一个耳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被姑娘打了呢？他还狡辩说自己的钱包丢了，那个姑娘就是公车上的小偷，还说等着去面试。我看了他的面试资料，就相信了他，把他放了。没想到，不到几个小时就又落到你们手里了。他转向我说，不愧是大学生，真会编故事，你继续编吧！
一时间，我语塞了。杜娜盯着我，看得出，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突然，她冲上来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她嚷：我真是瞎了眼了，麦芒，你记着，我鄙视你！说完，她哭着跑了出去。这下完了，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对得起人家么？丛林说着冲我坏坏地笑。我心底的火一下子被他的笑给点燃了，我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觉得你长得太险恶了吗？你当警察简直就是给人民政府脸上抹黑，要是去剧组演个汉奸二狗子什么的，不用化妆都行，出场费一定不会低，我要是有你这个条件，一定去。他愣住了，眼直直地看着我。我说，你看我干吗？我长得像避孕套吗，眼睛那么小，还这么好色地看着我，贼眉鼠眼形容的就是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警察队伍的，托门子走关糸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是不是在你眼中，每个人都是贼都是坏蛋？我看你这样的人也不比贼好到哪里去。
他看着我，先是愤怒接着又笑了。突然，他走过来动作凶猛地给我上了手铐，我反抗，却被另外两个警察制服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权代表政府，但我能。说话的时候，他的小眼睛里闪着凶光，他又对另外两个警察说，给我好好审，实在不行，关一夜，明天送看守所。他愤愤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出了一口恶气，我心里正痛快着。转眼，我看见另两个警察正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其中一个说，你这个这家伙真能说，还真把丛林气着了。另一个警察说，嘴上快活了，麻烦也大了。看来，你真得到看守所里去了！我心里一凉，我知道这回我的麻烦大了。没法，该怎么着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