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陌生人（下）
怀宇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2006年9月28日
如果他说的是真事，盈猜当年在田纳西的小镇上，他大概制造了一次不小的轰动，盈可以想象十七、八岁的老黑爵，个头已经有现在这样高，肩膀也壮实了，却满脸稚气，一手牵着娇嫩的恋人，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就是他现在身边这个干净的旅行袋吗？），在小镇熟睡的深夜，踏上去加州的灰狗长途汽车。车窗外，月光在树林间流淌，温柔灵动，如恋人的眼波。
“你太太怎么了？”
“她出了车祸，昏迷不醒。”老黑爵指着马路对面一栋红砖楼说，“她就躺在那家康复中心，我每天去看她。”红砖楼不大，上下三层，屋顶倾斜，立着两个灰白的烟囱，夹在方方正正的公寓楼中间，像上世纪初的遗迹，楼前一排苦楝树开着紫花。盈第一次听说红砖楼里有个康复中心。
“她昏迷多久了？”
“差不多两年了。”老黑爵从衬衣胸袋里摸出三支香烟和一张烟叶，他把烟叶摊在大腿中间，又翘起右手拇指，用指甲划破一支香烟的卷纸，把烟丝抖到烟叶上，再如法解剥另外两支香烟，最后把烟叶卷起来，夹在手掌间来回搓着。
原来他抽的是自制的“雪茄”。这个发现奇怪地在盈心里进一步肯定了老黑爵的流浪汉身份，她却不大相信他说的故事。
“你知道，他们冻结了我们的银行帐户，我们没有医疗保险。”老黑爵点燃“雪茄”，猛吸一口，吐出淡蓝的烟雾。
“为什么？政府不管吗？”盈这样说，继续哄他。盈对美国的社会福利机构其实一无所知。
“我…我有点问题，丢了工作…我们没有孩子。”
老黑爵的逻辑跳跃起来，盈想起安东说过许多流浪汉神智有问题，她还是不要和他纠缠下去了，可她又忍不住好奇，“请你别介意我的问题，你怎么可以保持清洁的仪容？”话一出口，盈立刻羞愧起来，感觉自己像个没有同情心的记者。
“我帮他们做晚餐，下城的流浪汉收容所，你知道的，不过我不喜欢下城，又脏又乱，一点不安全，我喜欢这里。”
难怪他随身带着胡椒粉喷雾器，盈想，她怎么能接受他的防身器呢？她该给他点什么才对。盈把手里的喷雾器轻轻放在老黑爵的旅行袋上。
老黑爵好像没注意到盈的举动，一直望着红砖楼，慢慢吸几口烟，又说，“等她醒过来，我们要把家安到西洛杉矶来。”
“如果她醒不过来呢？”盈还做着可恶的记者。
“她会醒的。”老黑爵反倒像在安慰盈，盈意识到他先前的吹嘘下面，其实暗藏羞涩，因为十七、八岁的爱恋和憧憬，还像一星蓝色的火苗，微微发颤地烧着。盈忽然感动了，虽然她并不大相信他的故事，有时感动是不需要事实的，很多心情其实与事实无关。
“你知道一首歌，叫老黑爵吗？”盈问，口气相当柔和。
老黑爵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晚上，盈决定上闹钟，很多年她都不用闹钟叫醒自己了，但她不想明天又晚起。
刚调好闹钟，叶彬从北京打来电话。叶彬总是冷不防地，在盈准备入睡时打电话来，每次他都道歉说时差没算好。不过他难得打一次电话，盈并不介意。
“你知道洛杉矶县有八万八千三百四十五个无家可归的人吗？”盈说，她和叶彬聊天，似乎一向从大处着手。
“了解得这么精确？”
“网上查的。”
“美国福利好，都饿不死。怎么关心起无产阶级来了？” 叶彬被幽默的神情，通过长途电话线传到盈眼里，他从前听盈谈论世界的分类，也这个样子：左边眉毛向上挑，右边眼睛向下斜。
“我也是无产阶级呀，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工作，露宿街头。不像你大老总，革命成功，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
“不要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我可是先征求过你的意见。”
和往常一样，几句话过后，叶彬总要旁敲侧击地提到他海归前向盈求婚的事。叶彬其实是不错的丈夫人选，高个子，不过分英俊，现实，把赚钱谋生放在首位，如果盈当初嫁了他，即使他留在美国，两个工商管理硕士的收入，攻克比华利山庄八间卧室的大城堡不行，西洛杉矶三间卧室的小城堡，应该不成问题。
但盈对叶彬说，“可惜你缺少诗情画意。”叶彬也承认他是个“铁匠”，擅长为生存劳作，却不适合住城堡，“当然是某种精神意义上的城堡。但你不也是铁匠出生吗？”叶彬有点不服气。
“所以我需要王子，”盈说，“某种精神意义上的王子。”
“女铁匠要变公主了，感觉好吗？”叶彬在电话那边一半调侃一半认真地问。
盈不回答，太熟悉的人，也不好谈论定位和选择吗？还是因为她当初没选择叶彬的缘故?
盈说起老黑爵的故事。“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像流浪汉吗？”盈最后说，“因为他的心并没有流浪，他太太就是他的家，她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我感觉你在借题发挥，”叶彬说，“你想说服自己。流浪汉的故事，谁知道是真是假！”
“因为有爱，他即使沉到底层，也不落寞，还有上升的意志，”盈继续说。
“盈，拿不准的事不要急着去做，三思而行。”叶彬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嘱咐。
第二天清晨，盈跑进街心公园前，先绕到那栋红砖楼门前。门边墙上有一块不起眼的铜牌，黯淡的黄色，突起来一行字，闪着含蓄的光：圣海伦康复中心。盈微笑着向公园跑去，这就够了，她不需要太多的证明。
“早上好，老黑…唔，对不起，山姆！”
“啊，你今天来得早。”老黑爵脸上显出宽慰的神情。
接下来的八圈，老黑爵专心地望着圣海伦康复中心吸“雪茄”，盈安心地跑步，聆听树叶间的鸟叫，他们像交汇已久的树和风，在不可言传的熟悉与舒适中，各自享受着城市醒来之前的宁静。
盈在最后一圈跑过老黑爵的时候说，“明天我结婚。”
“幸运的新郎叫什么？”老黑爵在盈身后喊。
“安东。”盈转身倒退着跑，向老黑爵挥挥手。
“恭喜！祝你好运！”老黑爵也挥挥手，又喷了一口蓝烟。
盈和安东结婚后，搬到西好莱坞，离西洛杉矶那个街心公园远了，盈一直没再并到老黑爵。直到一年后，盈参加洛杉矶马拉松长跑，途经那里，她忍不住绕道去公园看老黑爵还在不在。
老黑爵那张长椅横在跑道边上，空荡荡，轻飘飘，盈走近，想也许老黑爵会留些蛛丝马迹，在椅背上给她刻几个字什么的。那张长椅被刷了新的绿漆，即使在清晨浓重的海云底下也耀眼闪亮，被老黑爵磨光的那块地方完全看不见了，新漆的味道混在青草和树叶的气息中，像纠缠在真丝流苏里的一寸胶皮，盈皱了皱眉头。
盈汇入马拉松的人流，觉得自己可笑，为什么以为老黑爵会留消息给她？他不过是曾经祝福她的陌生人。盈决定星期天随安东一道去下城做义工，早就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