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怎么活都有遗憾,如果没有网的羁绊,如果真让你自由了,你或许会感到更失落;你会有一种不被人需要和认可的失落,你会有一种无所牵挂与无所维系的失落。我常常也会感叹,感叹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很多,真正理解我的人很少;感叹世风日下人心堕落;感叹自己每次回国都像一个过客,再也回不到心中的那个故乡…就像作家茨威格在服毒自杀前写的:“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也自我毁灭……而我的力量由于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已经消耗殆尽……”
然而,生命还是非常可贵的,能有这样的感叹是我的幸运,因为,我居然还拥有这么一份能令我感叹的奢侈。记得曾经和一个矿工聊过天,他告诉我,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井下暗无天日,漆黑一片,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塌方呢?至今还记得他安详的笑容,他身上呛人的烟味和汗味。那一刻,突然觉得我和这个矿工的生命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还记得出国前经过一片建筑工地,看到一排民工住得非常破旧低矮的房屋。其中,有一间,门口摆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四五十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民工。他们睁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尽管小小的屏幕上布满雪花,画面模糊不清。记得那天晚上,气温是零下好几度。
每想到这一群无声的人,我心里便感慨万分;在这座一千多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遭到蔑视和厌恶。他们从来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痛苦与欣悦,烦恼与快乐。于是,他们只好围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从这个窗口仰望都市。这一群身在故乡的人们,他们身上的网可要比我们沉重多了。所以,这张网是罩盖着整个天下的,只要活着,谁也跑不了。
和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很知足,也很幸福。记得陈寅恪在《赠蒋秉南序》中曾经这样评价自己:“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我想,千载而下,学者如过江之鲫,能担当起“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十个字的能有几个呢?肚子往往比气节重要,翎子往往比书本重要。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焉能成为雄狮鹰隼?于是,我便学着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我对自己说,你不过就是一个平常人嘛,好好珍惜和享受简单平庸的生活吧!
“我曾经醉过,却总是醒来。我正在行走,却没有方向。”
顾城说: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余杰说:我想在窗子上/全蒙上帷幔/让所有习惯光明的眼睛/都习惯黑暗。
“正视黑暗的勇气,是对光明唯一的呼唤。缺乏这种勇气,光明只能像蜡烛一样熄灭。缺乏这种勇气的顾城,逃到了小岛上,可耻地死去。而我们大部分人生活着,挣扎着,艰辛且苦楚。”
所以,不管我们怎么挣扎,不管生活中有多少艰辛和苦楚,我对生命仍然充满怀恋和热爱,这样的怀恋和热爱,使得这张“拔起罗卜带起泥”的网,在我眼里也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没有荒田兄写短文的功力,只能啰里啰唆的贴了一长篇,见笑了。以后一定要好好向荒田兄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