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似乎应该到了个段落,就好象电影的故事情节结束而开始出现演员表了。但如同电影的放映机出了故障,母亲最后回眸的脸依然在我眼前停顿,依然清晰,甚至可以数清楚她眼角的鱼尾纹。我开始惊慌起来,想沉沉睡去,摆脱这张脸,忘记这个眼神,可我不能。
我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仿佛被逼进了死角,走投无路。双手开始在空中乱抓,喉咙里是类似狼的那种低吼。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反抗,仅仅是因为我叫不出声音。
我突然醒来。
惊讶地发觉自己满身大汗。灌入船舱中的寒风使得汗水冰冷彻骨,也让我一下子清醒。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原来已经是子夜时分。我一骨碌坐起身来,额头有东西落下。伸手触摸,是一块湿毛巾,中间滚烫的部分告诉我自己刚才发着高烧。
眼前的梦魇已经全然消失,这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紧紧捏着那块手巾,凉凉的水便流入我手中,我用这些水拍打拍打额头,依然有些烫。然后我用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让自己完全清醒。
舱外是熠熠闪烁的星光,这些光芒使得天空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黛色,纯粹而干净,让我可以全神贯注地欣赏。内心里似乎在急切盼望着流星的出现,但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想到那个可能是想再次看见与母亲眼神类似光芒的原因。我宁愿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善于欣赏美丽而不是缅怀伤痛的人。
一只手悄悄把我手上已经变冷的毛巾拿走。从短暂的接触中,我惊异地发觉即使是在瑟瑟的寒风中,那只手依然保持柔软的灵巧和暖和的温度。我猛地回头,她已经转身离去了,只能从微茫的星光和她手上的油灯光中辨别出她是个身材纤巧的女子。
于是,我象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希望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并且能够回头看我一眼。
可惜她没有。
所以我只能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姣好的面容以避免自己在剩余的黑夜时刻胡思乱想,从而能够集中精力欣赏舱外点点的星光。
刚才的梦魇让我无法入睡,却使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回忆中。
那天,也是如此的寒风,易水和今天一样没有封冻。我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碰见了那个灰衣人。
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一样突然,我至今不能确定他是真实的存在呢还只是我的幻觉。记忆中的他是从枯黄的蒿草丛中开始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风很冷,也很大,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我在离他背后五步的距离停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来,原因可能来自他的杀气,一种沉静而浓冽的杀气,同父亲身上的一模一样。记得父亲说过,高手的杀气如同纯净的好酒,清澈而香冽。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身躯如标枪一样笔直,目光凝视着远方。我站在他身边,就感觉到过这种杀气。我想,也许是同样的血液在我的身体中流动,从小自己就习惯并且能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杀气,如同我从小就热爱清澈而香冽的美酒一样。
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灵魂进入了身体。这种清晰而诡异的感觉使我极度惊恐。但是这种诧异也不能让自己的改变停顿。我的躯干开始挺直,双手自然地下垂,呼吸平缓而沉稳——我开始感觉不到寒风的凛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瞬间,我变成了一只潜伏的豹子。我慢慢抬起头,眼神如父亲般平静而遥远。在视线穿越眼前这个灰衣人的背影以前,我发现他的衣服虽然很旧却异常干净。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解释这一切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血液中某种东西正在苏醒。仍然留在记忆里的是我的目光,安静而有力的目光。我没有看灰衣人的背影,而是穿透了他,凝视着他前面的阴云。在我和他之间是随风晃动的蓬蒿,枯干而焦黄的蓬蒿。
他似乎有些惊奇。身子侧了侧,慢慢地转了过来。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灰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佛刚烧好的白瓷,却没有上釉。但我的眼神却无法摆脱那种深不可测的迷茫和空洞。我们面对面站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印象中只有旷野的风呜呜地吹着,他灰色的衣衫与飘摇的蒿草一同随风摆动。
“荆轲”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仿佛早就与我熟识。
我开始惶惑了,因为不知道他的来历,“……瞎子……”我嗫嚅着,觉得这么称呼他不大礼貌,急切间又找不到什么可以说,可以问。
“别问我是谁,你不知道的。不过,我很熟悉你父亲,他也很熟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缓缓传来,在风中凝聚在一起,“我会教你剑术……伸出你的手,让我牵着你,给你带路。”
“可你是瞎子啊……”我不禁奇怪起来,“应该我给你带路,我的眼睛很好使。”
他脸上有不易觉察的笑容,“是的,你可以看见旷野中的景色,可以看见面前的世界,可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到什么……”
“还有什么……”恍然中,我似乎懂了什么,却又似乎仍然脑子里迷茫一片,仓皇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的,我是个瞎子,”他没有看着我,而是远眺我身后的易水,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可是,谁不是瞎子呢?你也是呵……”
在沉吟中,我牵了他的手,一双温暖有力而粗糙的手,骨节突出,仿佛是树的根。
我们进了城。
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里冒出阵阵白气,整个市镇显得热闹而亲切。今天的气氛似乎不大一样,大家都神情紧张,议论纷纷。
街道两侧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全诸侯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现在播报特别新闻……”自从秦国成为诸侯的霸主以来,它就设立了这个全诸侯的联播节目,所有各诸侯国的消息都必须通过设在秦国的广播电台才能播发。播音的依然是秦国有名的女播音员嬴姬,她高亢激越的声音几里外就听得到,现在近在咫尺,我的耳膜都嗡嗡作响,“在连横安理会做出一致决议后,秦国的维和部队在维和部队总司令蒙武将军领导下,今天向盘踞在齐国的违反人权的反动政府发动了猛烈攻击,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饱受压迫的齐国人民欢欣鼓舞,迎接民主正义和平的秦国维和部队的到来。齐国政府违反人权证据的搜集工作不日将展开……”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有的女子竟然有如此尖利的嗓音,如此激动的情绪,似乎可以看见她涨红了脸,口沫横飞地念着讲稿。
这个结果早就可以预料到了,我暗想,连横安理会向来只是秦国的工具,在第164号决议正式公布的时候,全诸侯的民众就在预测秦国何时出兵,占领多少齐国的城池。我都有些奇怪卫国的百姓怎么会这么关心这件事,难道他们还想不到秦国会真的发动攻击吗?
我隐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正在寻思的时候,喇叭里换了个男播音员,声调依旧充满正义,只不过略微有些低沉,大概是因为尴尬的缘故。听完他的播音,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对盘踞在齐国实行恐怖统治的反动当权进行军事行动的时候,由于情报部门的错误,维和部队错误地攻击了卫国驻齐国大使馆,导致了馆舍的损毁和人员伤亡。秦国政府对此深表哀痛,并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是在如此规模巨大的军事行动中出现错误是难免的,秦国政府认为,如果因为这个灾难性的错误而停止对齐国恐怖分子的围剿、停止对齐国的侵犯人权行为的制止,那将会是更大的错误。”
聚集在大街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广播的卫国百姓一片哗然。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大了起来,很多年轻人抑制不住脸上的忠愤,老年人则摇头叹息,喃喃自语“虎狼之国,虎狼之国啊……”
灰衣人牵着我的手,走过青石板路的街道,虽然走得很慢,但却没有停下。时不时有一群又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列队跑过。他们都很年轻,朝气蓬勃的眼睛里流露着紧张和视死如归的激愤。他们簇新的铠甲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灰衣人的脚步很沉静,似乎是以一种恒定的速度慢慢向前进,对身边的气氛恍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而我则亦步亦趋,不时低头提防脚下的青石板接缝,或者躲避打磨得锃亮的铁甲反射的刺眼阳光。记忆中我是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被灰衣人带着,径直走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