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世界日报》副刊 2006年5月31日
何塞说你一定要去看《灰烬与白雪》(Ashes And Snow),非常美。何赛是我多年的发型师兼朋友,兼业余抽象派画家。
我对何塞的建议半信半疑,因为曾经听他推荐去看过一部电影,事后觉得我与何塞的省美观相去甚远。但我被灰烬与白雪吸引,两个苍凉绝美的词,蕴涵寓意深远的比喻,适合季节轮换的心情。所以我后来还是去了,想看那个比喻。
同去的葛罗丽,是朋友夏洛姆的太太,早就听说过,一周前在她四十一岁生日的晚宴上才见面。葛罗丽像意大利影后索菲娅.罗兰,性感靓丽,轮廓更柔软圆润些、更贴近人生,让人一见如故。
那天夏洛姆和葛罗丽都很开心,说起他们的初次相遇。十八年前,就在葛罗丽生日这天,洛杉矶弥漫春日的花香,夏洛姆和表弟在一家超市门前看见葛罗丽,惊艳。夏洛姆不顾表弟阻拦,上前和葛罗丽搭话。葛罗丽那时从墨西哥来度假,被夏洛姆的勇气打动,却很小心,只要了他的电话号码。
夏洛姆在家守了三天电话,一不留神却让表妹接到葛罗丽的电话。葛罗丽一听是女声,以为上了有妇之夫的当,立刻挂了线。幸好她心里放不下,后来又拨了一次电话,王子和公主才得以团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真是电影里才有的罗曼司,大家都举杯祝贺他们浪漫的第十八个周年。
然而夏洛姆和葛罗丽的十八年并非全部浪漫。夏洛姆因工作需要,经常到世界各地出差,还在中东住了几年,葛罗丽为了和爱人相守,伴随他四处奔波,怀孕的时候还来回坐飞机。后来孩子早产,生下来没多久就盲了。
夏洛姆和葛罗丽似乎从没对朋友说过他们为孩子所承受的一切,大家只知道他们全家都十二万分地爱他们的儿子史特方。六年来葛罗丽在家全职照顾儿子,每天上午送他去盲人学校,下午陪他接受语言治疗(史特方还有语言障碍)。
葛罗丽给我看史特方的照片,十分漂亮乖巧的小男孩,有灿烂的笑容,据说还有甜美的嗓音。他是我的天使,葛罗丽不断地说。
我请葛罗丽一起看《灰烬与白雪》,因她说过喜欢美术,在照顾儿子之余画油画,给自己留点空间。葛罗丽答应了,但强调她只有中午的两个小时,在接送史特方的间歇中。
我和葛罗丽在Santa Monica码头碰面,她穿牛仔裤、黑色T恤衫,烛光晚宴的优雅换了和风丽日的轻快,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我们远远地就看到海边耸立的游牧博物馆(the Nomadic Museum),那是《灰烬与白雪》的移动展厅,像吉普赛人的车队,从世界的一方迁徙到另一方。
博物馆本身就是艺术品,墙由152个深红色集装箱堆砌起来,土黄色的大圆柱撑起高而阔的空间,鹅卵石堆积的禅意花园圈点出游人的路径。我们踩着柔软的白木地板,看《灰烬与白雪》用现代摄影技术描绘的世界。
那个世界离我们身边的大都市很远,像《山海经》里的山川河流、森林大泽。那里人禽共舞、人兽同栖,天人合一;沙丘在微风里旋转,落叶在阳光里飘落,雨点打在泥地上,开一朵朵水珠的花;阳光从鹰的羽翅间洒落,在白衣少女掌心跳动;桀傲的花豹有悲天悯人的目光,守护沉睡的男孩……
葛罗丽喜欢那些温柔驯良的大象,她随夏洛姆去过非洲,说原野上的象群是她至今见过最美的景色。
一队小学生手拉手鱼贯而入,展厅顿时雀跃起来。葛罗丽说多好,让他们从小见多识广,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的喜好。这时我想到史特方,心里有些黯然,偷偷看葛罗丽一眼,她的脸在暗黄的灯光下柔和沉静,她身后的作品是一个土著女人怀抱尖耳朵小狗躺在小木船里,浓密的长发倾泻而下。
如果借《灰烬与白雪》的镜头,滤掉大都市纷繁的色彩与喧嚣,我似乎也能把葛罗丽摄成一幅茶色水墨画像,光与影沉淀的灵魂写真。画中人物有花豹的坚韧、大象的温良,更有直面人生、处乱不惊的坦然大度,生命作舟,时光为水,顺流而下,任阳光泻落青丝、雨点打在身上。
小学生们走远,展厅再次静下来,时间放慢,慢得几乎停止。寂静中我感觉有什么在升华。大都市里,如果我们不能靠近自然,至少可以靠人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