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

 怀宇


  不断离开，也不断久违。离开多出于不得已，久违却好像总是偶然。我凝望一注偶然久违的飞瀑，惊喜。
  其实是第一次看见Multnomah飞瀑，在分界俄瑞岗州和华盛顿州的哥伦比亚河边。似曾相识的水沙扑面而来，冰凉中蕴蓄势不可挡的热情，让人喘不过气；哗啦啦的絮叨，也像从前长江南岸仙女洞那道水帘，绵长而不单调。青山绿水无论在何处都令人感觉亲近。但毕竟是温带，嗅不出亚热带雨林堆积成山的负离子，记忆却在我努力吸负离子的瞬间，闪回多年以前。科学家们是对的，嗅觉关联最深层的记忆，通达最料想不到的时空侧面。
  那年我三岁，长江南岸崇山峻岭中，微风细雨，父亲背着我，走在下山的路上，好像去江边渡口，搭船回市中心，探望家中病重的外婆。书生父亲的肩背宽阔结实，多次下乡支农学农的结果，适合女儿的头稳稳地贴靠。山路陡起来，父亲故意加快脚步慢跑，为听女儿在颠簸中咯咯的稚嫩的笑。
  小鱼，快看，蛇吃青蛙。父亲那时爱即兴起小名唤我，所以童年早期我以为自己可以随小名变换做不同的女孩。父亲对着路旁的丛林青石扬下巴，雨雾中的山林是一片湿润模糊的绿，在女儿未经世事的眼中染开。
  哪里呀，爸爸？女儿还不能分辨万绿丛中蕴含的事物风光。父亲的左肩动了动，要给女儿指示眼前正在进行的弱肉强食，大自然的精彩与不留情，无奈一手撑伞，一手托着背后的女儿，还挎个大行李包，拎一只早上赶场买的老母鸡，竟空不出一节手指。
  看见了，爸爸。三岁的女儿第一次对父亲说谎，也许略微地开始懂得，父亲身上数不清的负重。
  父亲坐在我身边，美西五日游的第二天傍晚，难得在走马观花的日程中有一刻宁静，很奢侈地一同仰望飞瀑，我歪头靠到父亲肩膀上。几年前一场胃病后，父亲瘦骨嶙峋，旧金山散文大家刘荒田称他仙风道骨。
  夏至刚过，照射北半球高纬度的太阳，傍晚七点多还强劲地驻留在我们脑后，亮剑般穿透奔腾的飞瀑，溅起一团赤橙黄绿紫的烟雾。
  我问父亲飞瀑中的彩虹像什么？父亲说像彩丝腰带、蝴蝶结，贴切的符合逻辑的比喻，给人一目了然的舒适。我说它像水晶指环，套在神的指间。父亲摇头说我夸张。还好，我没说，像思想，无休止地澎湃数日，才偶然升起缤纷的灵感；像Multnomah印第安人的历史，无人知晓地流淌上千年，突然在两百年前被美国陆军探险队的强光照射，留下惑人眼目的片断传奇，然后消失。我的比喻，要惊世骇俗、令人不安，父亲也许会说我不着边际。三十多年，女儿已经走出去很远，离故乡、离家、离父亲。
  乡愁已经日益淡泊，我却不能不想家，走得再远，家中父母总是隐隐的牵挂。久违了，靠在父亲肩头凝望自然的时光。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