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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原创
  • 文章作者:Huaiyu
  • 所属分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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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章标题:故乡是一枚无花果
    文章内容:

    故乡是一枚无花果 

    怀宇



    停车场上下有五层﹐与她的办公楼隔着半条街﹐从正门走出去要绕五分钟才到公司﹐有时候她赶时间﹐就从停车场南面的后门走﹐经过半条巷子﹐不用两分钟就可以悄悄溜进办公室。杰夫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担心她一个人在僻静的后巷里遇到歹人出意外﹐一再叮嘱她千万只能从正门走﹐宁可迟到。

    她却仍旧走着后门﹐不仅是为了省路。后门口有一棵树﹐两层楼那么高﹐十分委屈地和一株半大的木榕挤在水泥楼梯和铁门之间一小块方地上﹐深绿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几乎挡住去路。每次她一级一级地下楼梯﹐感觉树叶的绿意一丝一丝地浸透她的肌肤﹐使她骤然清醒而放松﹐和她匆匆赶路上班的意愿格格不入。她深深地呼吸﹐树叶间若有若无地飘绕着某种幽幽的气息﹐几乎难以确认。

    每次走过那棵树﹐她都想休假﹐暂时地脱离现实﹐而童年炎热的夏天和玩伴的喧闹往往在无意间轰拥而来﹐还有南方郁郁的青山﹐清澈的溪流﹐淙淙淌过心田。那是一棵诱人遐想的树。

    那晚在朋友家的派对上她碰见他﹐一时又想起停车场后门的那棵树。

    他从久违的故乡来﹐说起来竟是从前的街坊﹐他们努力地要回忆起几个共识的故人﹐却不能。"我比你大二十岁吧﹐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移民来美国了﹐哪里还记得甚么﹐"他说。

    她在心里微笑。光洁的皮肤和每天健身的效果﹐使她看上去总不象三十过半的人﹐那晚她只薄薄地在脸上匀一层粉﹐透明系列的唇膏滋润欲滴﹐恰到好处地辉映出她的明眸皓齿﹐齐眉的刘海更为她的脸添了几分清纯。无论他是否在有意讨好她﹐被人往年轻的一头讲总是好的。

    他母亲去世得早﹐他没念完高中就离家做事了﹐后来单枪匹马到京城闯荡﹐现在是很成功的企业家。他保养得很好﹐不象她见过其他从祖国来的商场中人﹐应酬太多﹐作息不当﹐大多未老先衰﹐刚过不惑之年﹐就发福的发福﹐谢顶的谢顶。而他高大的身材结实挺拔﹐看不出一点肚子﹐一头黑发浓密得霸气﹐就象那棵树上幽幽的叶。

    幽幽的叶微微生风﹐吹动她对故乡的片断印象。记得有座山﹐春天山顶一树树粉嫩的花﹐花丛里蝴蝶翩翩﹐她和春游的同学曾经漫山遍野扑蝴蝶﹔还有一处温泉﹐父亲母亲年年暑假带她去游泳﹐有一次忽然下起暴雨﹐天上地下连成一片水的世界﹐其他游客都避雨去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人在水中戏闹……

    "你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他问。

    她发现自己走神了﹐抱歉地对他笑笑。眼前的男人像那棵树﹐让她憧憬遥远的故乡。可惜刚刚铺展开来的记忆一下子又模糊起来﹐象染在宣纸上的几团水墨。

    他们谈得投机﹐话题从邓丽君开始。他是"听手提式录音机"的一代﹐二十几岁的他和他的朋友们﹐那时蓄披肩发﹑穿喇叭裤﹐傲然穿行在大街上﹐手里提着的三洋牌收录机音量放到最大﹐借邓丽君的歌声来宣告他们被压抑长久的叛逆。他说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听多了害他恋爱﹑结婚﹔离异了再听﹐又想起有家的好处来﹐听完还想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想像眼前西装革履的他换一个披头士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会听邓丽君的男人该是善解温柔﹑明了风情的﹐她想。

    "你是听雷射碟长大的吧﹖"他问﹐"该听王菲﹑梅艳芳之类﹐怎么会喜欢老套的邓丽君﹖"

    她说邓丽君的歌象古老的诗经﹐质朴之至却又华美无比﹐可以听到心里去﹐新潮的歌大多数时候浮在空中﹐忽远忽近﹐她触摸不到。

    他赞叹她在美国长大还能读诗经﹐实在不简单。她说她父亲曾是中文教师﹐她大学修的副科也是中国文学。"嗯﹐"他一时好像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又说起故乡的变迁﹐他不久前在市中心策划兴建了一个楼群﹕三座摩天办公楼﹐四周是上千套豪华公寓﹐配备健身房﹑游泳池﹐还有三座商场﹐街心的音乐喷泉在夜空下闪烁变幻迷离的光彩。"几亿美金的投资呢。有时间多回去转转吧﹐国内现在不一样了﹐机会很多﹐"他说。他公司属下经管着好几家旅行社﹐保证周到接待她。他因为自豪而神采奕奕﹐口气却缓和低调﹐没有一点吹嘘的味道。

    她在工作中经手的项目通常也是数百上千万美金的﹐可她早就没有了最初的成就感﹐项目经营对她来说纯粹是做生意谋生﹐没有高一层的意义。她羡慕他可以像打理自家后花园一样修整故乡的市中心﹐为故乡做事﹐感觉一定会不一样。她面对故乡这位气度不凡的企业家﹐心里一半欣慰﹐一半失落。

    她说不久前曾回去过一趟﹐一点儿都不认路了﹐成了故乡的异乡客﹐她记得的故乡不是那般尘土飞扬的样子。她记忆中的故乡是邓丽君歌中的青山绿水﹐诗经里的漫漫恒久浩荡无边。

    他说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居然这般怀旧﹐笑她坚持的是一颗美国化的中国心。

    "那也是中国心﹐" 她还嘴道。

    他不喝酒﹐只看她喝。她借着酒意﹐对他似是而非地撒娇﹕"那我下次回去﹐可就真去找你了﹐你要认得我才好啊。"

    他说没问题﹐"你下飞机只要对出租车司机一提我的名字﹐他保准把你送到我家门口。"

    "你那么自我膨胀啊﹐"她说。心里却喜欢他自吹自擂的样子﹐吹一点小小的牛皮使他十分的自信沉稳里倒透出几分勃勃的朝气来。

    她不曾对年长的异性发生过兴趣﹐她认为时间的鸿沟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上都难以逾越。而她和杰夫分手的理由之一﹐恰是因为杰夫与年龄不符的过份持重﹐和杰夫在一起她感觉拘束﹐无意间躲闪着自己的种种﹐以至感觉不完全不快乐。但代沟居然成了他向她开诚布公的话题﹐而此时面对年长十多岁的他﹐她也有些肆无忌惮﹐她伸手﹐用食指轻轻地拨起他额前散落的一撮黑发﹐像拂过一片单挂的树叶。她觉得不可思议﹐两颊微微发烫。

    她站起身﹐说是去自助餐台那边取晚餐﹐他要帮忙﹐她却让他留在原处守住他们的沙发位子﹐否则人那么多﹐等一下只能站着吃了。"是的﹐夫人﹐"他说﹐同时留心着她的反应﹐她却甚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他这么快就开始占便宜﹗"她心里一边恼火﹐又一边为他开脱﹐"你自己先跟人家打情骂俏﹐怎么就不许人家调侃你了。"

    一路过去﹐她感觉他的目光在身后追随﹐有意无意地描摹着自己凸凹的身线﹐她心里微微一阵陌生的颤栗﹐说不出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他一定有不少女人。"她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感觉﹐便如此不关痛痒地暂时了结。

    除了当晚的女主人﹐她也不认识其他甚么人﹐而女主人八面玲珑忙着招呼各路来宾﹐只抽空远远地对她挤挤眼睛﹐意思好像是"你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伴儿﹐好好先聊着呵。"

    她用托盘端回来一碟寿司﹐两份烟熏火鸡三明治﹐还有一盘虾仁炒意大利通心粉﹐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她抱歉地说在美国开派对通常吃得就这么简单。他说他不大吃冷食﹐她就把那盘意大利粉推到他面前。

    她注意到他不大会吃西餐﹐左手空握着叉子﹐右手拿餐刀去挑意大利粉﹐又费劲地伸着脖子去就﹐浇满茄汁的通心粉滑溜溜﹐餐刀稍微一斜﹐快进嘴的粉又掉回盘子里。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如同孩童般地无助。

    他抬头﹐与她的目光相遇﹐她有点儿脸红﹐迅速地移开了视线﹐仿佛窥视了人家不该揭的短。"吃不惯西餐吧﹖"她问完又后悔﹐觉得该坚持视而不见。

    他有一点尴尬﹐有一点手忙脚乱﹐却终于表现得毫不介意﹐为她再斟了半杯葡萄酒﹐说﹐"总不够中餐吃起来舒服。"他们又接着随便聊些甚么﹐却不如先前自然融洽了﹐话题泛泛的﹐互相客气谦让着﹐但都知道是出于礼貌应付对方似的。

    事情常常是这样﹐两个陌生的人遇见了﹐原本无所期待﹐聊多一点﹐聊得深切一点﹐便开始在各自的想像里为对方虚拟一幅图像﹐并在潜意识里期待着现实与想像的吻合。他和她头脑里的图像本来正一条线一个角地对应起来﹐但就在她毫无准备的一瞬间﹐忽然乱了方寸﹐对不上号了。

    他由一棵令她思乡的树突然复原成一个世故圆滑的中年商人﹐她看到他努力掩饰的一脸困倦。

    她终于起身告辞﹐说夜深了﹐明天还要上班。

    他并不婉留﹐说你有我的名片﹐有机会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家乡饭。

     

    她刚进家门﹐女主人朋友的电话便追了过来。"怎么样﹖"朋友问。

    "甚么怎么样﹖你怠慢我一晚上﹐我正要和你算帐呢。"

    "包涵包涵﹐我们那么熟﹐你还不跟在自己家一样。嘿﹐本来想介绍老郑给你的﹐你们自己先沟通了一晚上﹐我倒省事了。"

    "老郑﹖"她不记得是否问过他的姓﹐派对上大家都用英文名字互相称呼。

    "对了﹐就是詹姆士﹐你不知道他姓郑啊﹖他对你的印象满不错呢。"

    "你怎么知道﹐你都跟他说甚么了﹖﹗"她应付着朋友﹐又从手袋里掏出他的名片﹐看清他的中文名字是"郑海山" 。

    "当然都是好话﹐"朋友在电话那边格格笑﹐"你赶紧嫁了这个亿万富翁﹐摇身一变做时下流行的'海鸥'在太平洋上潇洒地飞来飞去吧。"

    "我不缺钱花啊﹐"她有点不习惯朋友的迫不及待。"从前故乡的街坊里好像是有姓郑的﹐海山也是个常见的名字……”她心里琢磨着。

    朋友打断她的思路﹐继续在电话那边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是女强人﹐不像我们胸无大志的小女人﹐要靠男人吃饭。不过你想想﹐你那份高薪要死多少脑细胞来换﹖女人操那么多心﹐老得快﹗有人心疼你也好啊……”

    "他不会吃西餐。" 她简明扼要。

    "拜托你﹐小姐﹐老大不小的了﹐还挑到这种程度干什么﹖谁没有点儿小毛病﹖他又不是美国人﹐不会吃西餐又怎样﹖你被杰夫憋出毛病了是不是﹖"朋友终于有点儿被得罪了。

    杰夫的西餐是吃得一丝不苟的。杰夫和她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法式餐馆﹐那里的餐巾和桌布是织了锦的﹐天花板上描着文艺复兴时期的丰盈美妇和小胖子天使。细腻有礼的侍者点亮他们桌上的蜡烛﹐杰夫用流利的法文为她点菜。

    菜一道一道地上﹐先是厨师送的开胃菜(杰夫是常客)﹐然后是侍者推荐的雪梨带子﹐杰夫说她第一次吃法国菜﹐又一定要为她叫一客蜗牛﹐然后是汤、色拉、主菜。三番五次地﹐她已经搞不准哪一把叉哪一根勺该放进哪只盘碟﹐而杰夫面前的刀叉却总是清清楚楚。杰夫端坐在对面﹐餐巾挂在胸前﹐左手持叉﹐右手拿刀﹐叉辅助刀在盘中均匀地切下一小块食物﹐左手自如地抬起叉子﹐头微微一低﹐食物就自然地进了嘴里﹐而右手的刀仍旧轻巧地握着﹐预备下一次切割。每一道菜吃完﹐杰夫把刚用过的餐具以45度角齐整地斜顺在盘子里﹐侍者便心领神会地过来拿走。而面对她的不知所措﹐杰夫宽容地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帮她调整刀叉的位置。

    餐厅里光线柔和﹐面前的烛光闪烁飘渺﹐古典的钢琴声遥远地游移﹐很自觉地从不与客人的主题冲突﹐侍者偶尔过来默默地照料一下。她当时以为西方文化的精髓都集中体现在那顿晚餐里﹕浪漫体贴﹐精致优雅﹐有条不紊。

    她中学时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开始辛勤劳作的新移民生活﹐父母白天打工晚上去夜校学英文﹐而她上学念书之余周末也在餐馆带位挣钱补贴家用。认识杰夫的时候﹐她就快大学毕业了﹐可在那顿晚餐之前﹐她还从来没有机会安详地坐下来品尝过真正的西方饮食文化。她从前所了解的西餐除了麦当劳的各式汉堡包﹐不过是几家美式连锁餐馆里烧烤过头的坚韧牛排﹐父母陪着她吃过几次﹐每次吃完都说又贵又不好吃﹐不如唐人街立新餐馆的套餐合算。

    立新是她周末带位的餐馆﹐门面光鲜﹐套餐也的确物美价廉﹐可是那里的地毯长久不换﹐油迹斑斑﹐吸尽厨房烟熏油炸海腥百味﹐像一块再也洗不干净的旧抹布﹐每次她带领一队队食客进入喧闹的座席﹐都几乎窒息﹐恨不得立刻逃出餐馆大门外﹐痛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那晚杰夫坐在他熟悉的法国餐馆里﹐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在她那时的眼里﹐杰夫是完全可以依靠﹑可以牵引她走进一个新鲜世界的向导﹐她多么迫切地希望走出唐人街立新餐馆的油腻陈旧和嘈杂啊。那时她真的年轻﹐世界很简单﹐爱情很简单﹐她可以因为杰夫的西餐吃得那么一流潇洒就爱上了他。

    而现在﹐"我真的是太挑剔了吗﹖"挂上朋友的电话﹐她问自己﹐"他会不会吃西餐真的有那么重要﹖"

    她回想着与他的邂逅﹐开始得那么自然顺利﹐一瞬间的交融风一样地吹过﹐结尾却是个扫兴的反高潮。男人的手足无措﹐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体现出来﹐或许可以唤起女人天性中对幼儿般的怜惜﹐但许多时候﹐却只能令女人鄙夷反感﹔女人都一厢情愿地希望男人无所不能﹑无懈可击﹐像她这样如今在"新鲜世界"里游刃有余的"女强人"也不例外。

    "在他不会吃西餐的小节背后恐怕还有些别的甚么。"她想起他的目光在自己身后缭绕﹐还有"郑海山"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有某种直觉令她忐忑不安﹐像窗外黑夜里诡秘摇晃的层层灯影。她担心的是不协调本身。她是个讲究感觉的完美主义者。


     

    第二天她很早就醒了﹐心里一阵冲动想去好好看一看停车场后面的那棵树。她快速梳洗完毕﹐开车去了公司。

    树在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冷静地观望着她。她不记得何时曾真正停下来认真地观察过这棵树﹐尽管每一次她都想放慢脚步﹐但每一次却都匆匆走过了。她第一次留心到那些深绿的树叶形状是一张稍微拉长的手掌﹐曲线秀雅的五指对称地张开﹔如果五指并拢的话﹐很像外婆在故乡的大热天里摇着哄她入睡的蒲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树叶散发的气息﹐细心品味那一丝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味道。她低头﹐在脚边的沙土里发现了一枚葱头似的青绿果实﹐大概跌落多时了﹐有点干瘪。果实的形状令她一下子想到无花果﹐只是她记得的无花果好像都是紫红色的。

    这棵令她回忆故乡的树莫非结的是无花果﹖她仰头在深不可测的叶丛里搜寻﹐一时却也没有看见树上有其它果实。

    从前在故乡﹐前街的王婆婆家有一棵无花果树。外婆有时带她串门﹐和王婆婆坐在树下聊天﹐树荫幽幽的﹐外婆摇着她的大蒲扇。王婆婆的无花果轻易不给人吃﹐都收起来晾干卖到药材店去。偶尔王婆婆高兴起来﹐也会摘两个来款待她和外婆。王婆婆的无花果曾经是她十分嘴馋的美食﹐直到那个闷热的黄昏。

    那天傍晚﹐外婆带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借着剩余的天光摘豆角。外婆戴着老花镜﹐装豆角的小锅放在腿上﹐很少说话﹐看到她理不干净的豆角﹐默默地从小锅里捡出来再理。母亲去干校劳动﹐父亲被关在学校的临时"牛棚"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晚饭只有她和外婆两个人吃。

    邻居的小东突然疯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对她们喊﹐"不好了呀﹐叔叔被学生打了﹐叔叔被学生打了﹗"

    外婆起立﹐装满豆角的小锅"咚"一声滑到水泥地上﹐豆角撒了一地﹐她吓得放声大哭﹐外婆也不理她﹐只顾问小东"在哪里﹐在哪里"﹐小东说是在"牛棚"里﹐"牛鬼蛇神"的家属都不让进去。外婆一时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好像该出去做点甚么﹐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甚么。

    门外的天渐渐暗下来﹐家里聚满闻讯而来的邻居﹐七嘴八舌为外婆出主意﹐要外婆找谁谁谁说情﹐通融她们进"牛棚"去看父亲﹐送些药水纱布去。"也不知道被打成甚么样子了﹐"外婆叹了一声﹐抹一把泪。完全被忽略的她忽然指着门外尖叫"爸爸﹐爸爸"﹐把一屋的大人们叫得心里直发慌。

    昏黄的街灯下﹐一个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押着父亲向家里走来。父亲的脖子向前探着﹐细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好像随时要栽跟头。父亲深度近视的眼镜被打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也破了﹐有未干的血迹。屋里的邻人们知趣地散去。父亲让外婆拉开五斗橱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副还可以用的旧眼镜。父亲戴上眼镜﹐对她苦涩地笑笑﹐她一脸干掉的眼泪鼻涕﹐呆傻地望着父亲。外婆给造反派倒一杯开水﹐请他坐下慢慢喝﹐然后急急忙忙弄来盐水纱布为父亲擦伤口﹐造反派不耐烦地在一旁催促。

    王婆婆忽然捧了一盘紫红的无花果进来﹐看到父亲竟然要下跪﹐被外婆一把拉住。"李老师﹐我对不起你啊﹐我那个该死的小山儿﹐砍脑壳的龟儿子﹐他狗胆包天打起老师来了﹐我给你陪罪﹐你大人莫记小人过"王婆婆哭诉起来﹐"他妈死得早﹐他爸爸又不管﹐我一个老太婆﹐管不住他那个天棒啊……"

    后来造反派押着父亲回"牛棚"去了﹐王婆婆也走了。外婆给她洗了一个无花果﹐她贪婪地嚼着﹑吮吸着﹐想借口中熟悉的甘甜来驱赶她小小的年纪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不幸﹐可她嚼出的却是一股咸腥味道。现在想起来她当时也许是吃了自己流干的眼泪﹐不过从那个黄昏起﹐她就再也不吃无花果了。

    她记起来王婆婆有个孙子叫"小山儿" 。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枚饱满的果实从树上闷声跌落﹐她弯腰拾起﹐放在手心细看﹐一团青涩中﹐似乎泛着丝丝紫晕﹐她用指甲划破果皮﹐只见果肉里紧密地镶嵌着一粒粒细小的种子﹐一粒粒等待破译的密码。

    这真是无花果﹗她无限惊讶。难道这枚无花果﹐飘洋过海﹑穿越时空地追随而来﹐是为了在此时此地唤回她幼年的模糊记忆﹑引导她追溯现在与从前某种不愉快的关联吗﹖难道冥冥之中﹐真的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守护的天使﹖她的天使是一棵绿幽幽的无花果树﹐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默默地静候在路旁。

    不知道"小山儿"的学名叫甚么﹐不知道王婆婆的夫姓是"郑"还是"王" ﹐她想。

    (原载<<世界日报>>)

     
    本文最后发表或修改时间:2005/12/12 5: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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