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岛日报》副刊,2006年8月29日
靈魂遊弋出身體,影子一樣,飄落在身前。瑜伽老師重覆Observe, don't react (旁觀,不要反應) 的時候,我如此臆想,但不能確定,靈魂是和身體一樣盤腿坐在木板地上平行對視,還是輕飄飄立在身體面前,從上往下地審視﹖靈魂是我,身體也是我,自我分作兩半,不均等的,一時靈魂重一點,一時身體重一點。
身體重的時候居多,後背肌肉緊張,左邊大腿有股筋一直扭捏。不要反應,老師說,聲音清越如林間鳥鳴,又熟悉,像母親的叮嚀。我收緊思想的韁繩,那些不經意就要奔騰、漫遊而去的馬。韁繩越來越細,輕微無形,是我鼻翼間一進一出的氣息,又若清流,滲進背、腰、腿。如果能夠旁觀自我,身體的不適是一團被時間揉皺的綢,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不必動手,只需靜靜地看它舒張。
心靈的焦躁與傷痛,剪不斷理還亂的麻,也如此,不必聲嘶力竭,均勻平穩的呼吸間,麻漸漸透明,消失。一切都會過去,喜與悲,困擾與被困擾的,夏季的炎熱,遠方的戰火,只要我們接impermanence(無常)。
我不懂佛法禪宗,但身為東方人,無常,以及旁觀者清,都不是陌生的詞彙,當然除了偶然的感觸,它們一直僅是詞彙而已,並不曾領悟,更談不上實踐。
瑜伽老師四十上下,芭比娃娃一樣修長的身體和灰藍的大眼睛,十年前還在舞臺上跳天鵝之死,一場重傷後,她開始探索靈魂與身體微妙的關聯,研習東方哲學。打坐最能潔淨身心,她說,靜坐無數個鐘點後,她體驗過身體界限的突破。
瑜伽教室在西好萊塢時髦的儸伯生大街上,室內光線柔和,老師眼神清明,街上的前衛時裝、名貴跑車與電影明星一併關在玻璃門外。我被寧靜和平環繞,卻難以置信,鬧市之中,我受這位半途出家的洋老師點撥,煞有介事地練習旁觀,思考無常。然而殊途同歸,說不定就修成正果。
每堂課都這樣結束﹕大家合掌低首,席地而坐,老師面對學生,用悅耳的聲音,感謝大家與她共用一小時瑜伽,並祝福大家。
老師的祝福裏有這樣一句,假如你心碎了,願你仍有勇氣敞開心扉。每次聽到,總是感動,旁觀自我也好,接受無常也好,勇氣都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