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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2
    第八章   利  诱(2)
    一开席,坐在邻桌的茑本立双手齐肩举着酒杯,走到巴允仁身边:“巴堂主,不,巴大人,我敬您一杯!”
     “岂敢,岂敢,在座的除了陈京堂和莫学台,就您茑观察年长了,我这个晚辈子怎么受得起嘛。来,换一杯,先喝为敬!” 巴允仁连忙起身,跟茑本立交杯换盏,昂起脑壳,一饮而尽。
    茑本立:“如今,巴大人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同朝为官了,万望戮力同心,勤劳王事,保我桑梓太平。”
    巴允仁:“茑观察,您太高看我了,我一个泥腿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哟,都是诸位赶着我这鸭子上架哟,尽力而为吧,尽力而为吧。”
    茑本立一带头,众宾客纷纷齐肩举着酒杯,堆到巴允仁身边。萧员外挤进里头:“巴大人,有您领兵驻防沅州府榆树湾,在下就放心了。我那万佳和钱庄榆树湾分号开办才两年,就三次被土匪打劫,还望巴大人多多关照哟!”
    巴允仁喝了萧员外敬的酒:“萧员外,隔山吹喇叭,还在哪里哪?我手头一个兵也没有,拿什么保卫您的分号呀?”
    芷江县知县何百凯把酒杯端到巴允仁的嘴边:“巴大人,怀化巡检司现任巡检吴官保是吴协统招安的水匪,此人年轻气盛,实难驯驭,宽一点他要翘尾巴,严一点他就想造反,本县拿他实在没办法。还望巴大人管束管束!”
    “何父台(知县的别称),吴巡检不服你这位顶头上司,未必就服我这个从三品游击,只怕我巴允仁手长衣袖短,也帮不上您的忙哟!诶——何父台怎么不禀告吴协统从中调停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被冷在一旁的从二品副将吴经颐。
    吴经颐向来少言寡语,干咳了两声,拿出二品大员的样子:“何父台,对吴官保一类暴戾险诈之徒,一则宽以名利,一则严以礼义。不计较钱财,不埋没功劳,而在大是大非面前,必得剖决曲直,不可迁就。这样,跟他就好相处了。”
    众人赶紧奉承:“吴协统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吴经颐突然咧起嘴巴,捂住肚子“哎哟,哎哟”直叫唤,叶祖桐四肢长茅草——慌(荒)了手脚:“吴大人,这是何为?”
    “老肠胃病发着了,满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我吴经颐是歪嘴和尚吃荤——没得口福哟!” 吴经颐吃力地站起身来,“各位大人少陪了,晚上我也不来陪巴大人看戏了,请多多包涵!”
    两位随来的戈什哈好像早就知道协统大人今日肚子要痛,连忙一左一右扶起吴经颐走下了识君楼,再掺上四抬大轿。参将张纪正、游击梁牧坤、都司顾尚武一群部属也赶紧离席,把协统大人送出酒楼,目送他上了四抬大轿,打道回营盘街协台巷协统衙门去了。
    张纪正、梁牧坤和顾尚武回到座位上,话题马上转移到了协统大人身上。
    顾尚武:“莫看咱们协统大人武高武大,粗人一个,肚子里可有谋略哟!”
    茑本立听得武官们摆上司的龙门阵,他又端了酒杯凑到顾尚武跟前来:“讲你顾尚武有谋略我信,讲吴协统有谋略,打死我也不信。”
    张纪正:“诶——茑观察,您这位大进士,还莫看扁了咱们银子科铜(同)进士出身的吴协统,他得做俞濂汕的外甥女婿这门经,就够我等科班出身的官员惭愧啊!”
    茑本立:“哎咳,愿闻其详?”
     “吴协统本是江宁府一个小镇税吏,倾其私囊捐得一个正七品把总,一日从闲谈中,得知太尊大人俞濂汕的外甥女儿郭雅,年方二八,正要择婿,条件是年少未娶、为官品秩已入流者。吴经颐砰然心动,当天就把结发妻子黎萍萍赏给了家人伍清白,并且赠予一千两银子,叫伍清白带着黎萍萍和四岁的儿子连夜远走高飞。”张纪正说到这里细细地嚼起菜品起酒来。
    其他酒桌的宾客也都在张着耳朵听吴协统的故事,说者嘎然而止,众人异口同声追问:“后来怎样了?”
    张纪正钓足众人的胃口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后来嘛,吴协统声言老婆与家人私奔,自己单身一人,便请同事做月下老,把郭雅娶进门来做了正室。从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当俞濂汕升迁湖南巡抚时,便保举他做了我们沅州协的统领。在座诸君,谁人有那般心计?”
    众人啧啧喟叹,皆自愧弗如。

    酒宴的当天夜晚,府台衙门内搭了个戏台,一轮梭形的凸月挂在戏台后的桂花树梢上,戏台上挂着两盏汽灯,正在上演怀化阳戏《杀轿》。
    台下坐着五六十人一边品茶一边看戏,他们就是白天在识君酒楼参加酒宴的那些沅州府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前排正中坐的是巴允仁,一右一左陪坐的是归隐大员陈璧臣和知府叶祖桐。
    台上,鼓乐大作,台前头幕启,柯树良乘坐四台大轿上:(唱)“自从那梁山泊啸聚草莽,大宋朝王气衰运染秋霜。今受命闯虎穴招降贼寇,那管它杀机藏命悬刀枪!(白)我乃潭阳太守柯永清之子柯树良,去年进京赶考,中了榜眼,朝廷放了我一个兖州知府。走马上任那日,途中与梁山贼人欧鹏之女欧莹莹邂逅相恋,私定终身。受太师蔡京之命招安宋江辈,今坐轿前往青州与梁山贼将欧鹏秘密谈判。(急急下)
    (急急风)柯永清骑马上:(唱)“蔡京太师太荒唐,差我儿子访贼将。世代忠良蒙羞耻,千里单骑追树良!(白)我乃潭阳太守柯永清是也,闻报不肖子柯树良受太师蔡京密令,前往青州与梁山贼将欧鹏密谈,把我肺都气炸了。待我快马加鞭追上去,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急急下)
    柯树良乘坐四台大轿上,春风得意:(唱)“义劝水浒归汴梁,不负沿途好风光。若得齐鲁绝盗匪,我与莹莹便成双!”
    四台大轿行至青江桥头,柯树良猛然看见老父亲柯永清横刀立马怒气冲冲挡住去路。
    柯永清:“叛臣逆子柯树良,还不下轿受死!”
    柯树良连忙下轿,双膝跪地:“父亲大人在上,孩儿不知您老因何故大发雷霆?”
    柯永清:“休要欺瞒老夫,(唱)你怎与蔡太师朋比欺君,私下里通贼匪罪恶不轻。”
    柯树良:“父亲大人息怒,(唱)儿树良绝不是势利小人,惜生灵舍性命一片忠心。”
    “大胆逆子,还敢狡辩!你避开朝廷,阴结贼匪,这是欺君犯上之罪!想我柯家世代忠良,不除掉你这孽根,老夫如何对得起皇上啊!” 柯永清手起刀落,将自己的独子柯树良斩于轿下。大义灭亲,义盖云天。
    台下看戏的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交头接耳,品评演员们的演技。随着剧情的发展,有人长叹短吁,有人怒不可遏,有人高声叫好!
    就在快要落幕的时候,只见听差走到正三品参将张纪正和正四品都司顾尚武面前嘀咕几句,二人脸色陡然一变,跟巴允仁、陈璧臣和叶祖桐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开座位走出剧场。

    凸月当顶,张纪正骑着马回到青龙街的府邸,还没进门,门子、婆娘、儿女、丫头们破门而出:“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张纪正:“出什么事情了?”
    婆娘哭诉:“家中被盗了!”
    张纪正走进宅院:“丢了些什么?”
    婆娘怯怯地:“丢了黄金三百两,白银二千两,还有……”

    凸月当顶,顾尚武骑着马回到老人巷的府邸,还没进门,门子、婆娘、儿女、丫头破门而出:“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顾尚武早有预感:“是不是遭强盗了?”
    婆娘哭诉:“是啊,是啊,失窃缅玉狮子两座,金香炉一尊,龙洋三千圆……”

    酒宴后的第二天夜晚,一轮凸月挂在府衙戏台旁的桂花树梢上,月亮明显比头夜大了一轮。戏台上挂着两盏汽灯,正在上演怀化阳戏辰河高腔《五音黑虎錞》。这个剧目出自归隐大员陈璧臣之手,是他把自己收集的正史野史中所有关于五音黑虎錞的记载,写成一部史诗似的脚本,再延请专门编写杂剧的文人和辰河高腔戏班子,在十三天之内突击修改配曲排练而成的。
    台下坐着五十多个沅州府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一边品茶一边看戏。前排正中坐的是巴允仁,一右一左陪坐的是归隐大员陈璧臣和知府叶祖桐。里边不见了正三品参将张纪正和四品都司顾尚武。
    戏台上,鼓乐大作,(急急风)台前头幕启,廪君内唱:“追随武王催马挥戈讨纣魔……” 廪君披甲仗剑手握五音黑虎錞上场,四名士卒跟随上场,其中两人打着“巴”字、“廪”字两面大旗,两人抬着廪君作战用的画天戟。廪君接着唱“……虎錞声声指挥千军捣朝歌!”(道白)“孤巴王廪君是也,响应周武王义举,讨伐暴君商纣王。孤凭借手中这小小五音黑虎錞,兵起江汉,挥师中原,九千之众,袭扰进退,如驭一人,攻城掠地,百战不殆,今日与各路诸侯王四万人马会师牧野。孤前去武王营帐参见统帅周武王。”(下)
    台上二幕启,周武王已经端坐营帐正中,太公望和众将领侍立两旁。
    周武王唱:“纣魔无道天亦怒,盟津誓师人共诛。长驱牧野忽受阻,何日金刀削魔窟?”(道白)“我讨纣大军士气旺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朝歌,各路人马会师牧野。不料纣王亲率七十万人马赶来迎战,两军对垒,寸步难进!今日,孤王特地召集各路义军主帅商量作战方案,众卿,有何破敌良策?”
    诸侯国主帅甲:“启禀大王,我们起义军总数不过五万,商军兵力七十万。区区五万人马能打赢七十万商军吗?不如趁早班师回国,避免无谓之牺牲!”
    诸侯国主帅乙:“是啊,大王,兵力悬殊,不如趁早班师回国,等待时机,再图大业!”
    太公望:“启禀大王,虽然兵力相差悬殊,但是七十万商军多是纣王临时拼凑而来的,而且有一大半是被强迫来的奴隶和东夷战俘,他们早就恨透了纣王,是不会替暴君卖命的。这一仗不可速战速决,须往后延宕总攻时日。老臣已经派遣奸细百人,潜入敌营策反,待敌人军心涣散后,我们再大举进攻,打赢这一仗还是有把握的!”
    诸侯国主帅甲、乙欲反驳太公望,廪君上场。
    廪君双膝跪地:“参拜大王。”
    周武王:“爱卿平身。”
    廪君:“谢大王洪恩。大王,刚才各路元帅的争论,臣都听到了。”(唱)“说什么兵力悬殊难敌挡,说什么班师回国避伤亡。臣下立下军令状,明朝破敌擒纣王!”
    幕落。

    戏台下,看戏的沅州府文武官员都被气势恢弘的剧情、演员精湛的演技吸引住了,鼓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自始至终,归隐大员陈璧臣、知府叶祖桐一左一右陪着巴允仁看戏。趁着换幕,陈璧臣装做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巴大人,五音黑虎錞真神器也,秦汉史籍曾经记载,这神器后来流落到了乌鸡国,您知晓否?”
    巴允仁一边吮着水烟袋,一边坦然地:“据我所知,秦灭巴子国后,巴王后裔确实把五音黑虎錞带到了乌鸡国。”
    叶祖桐心中窃喜,老脸舒展成了一朵花,好像今日受册封的不是老巴,而是自各:“这样讲来,那五音黑虎錞肯定就在沅州府了?”
    巴允仁吐了口烟雾,笑了笑:“广州贩子卖麻绳——难说(南索)!”
    叶祖桐凉了半截:“不在沅州府,还能在哪里?”
    巴允仁故意岔开话题:“家谱上讲,巴后寰娘把这五音黑虎錞交给了儿子巴黑虎。巴黑虎带着五音黑虎錞去了赵国,辅佐赵武灵王指挥轻骑兵北略胡地,东并中山,西抗强秦,打了许多大胜仗。后来赵国发生内讧,神将巴黑虎甘心殉主,跟武灵王一起饿死深宫之中。可叹啊可叹,如果不是此变,恐怕后来兼并六国统一中华的不是秦赢政,而是赵主父的子孙啊!”
    陈璧臣也急不可耐了:“这神器后来哪里去了呢?”
    “后来嘛,” 巴允仁吮着水烟袋不紧不慢地,“后来就三十晚上走路——没了影子。”
    陈璧臣引经据典地:“非也,非也。《五溪夜谭》有云:五音黑虎錞,土家祖传神器也。雍正六年,土王巴邵奇用之统土兵,一举靖黔东南苗王之乱矣。不信,我家还有书对呢!”
    “马车撞帆船——不可能的事,稗史闲书,讹传而已。” 巴允仁换了管烟丝,“唉,人个都讲野鸡过山有落毛,你们说的土家祖传神器,做哪样我这个巴州土家寨寨主连影子也没有见过咧?”
    叶祖桐:“是不是令先祖把此神器密藏在一个世人不知的所在?巴大人何不细细寻找寻找呢?”
    巴允仁把水烟袋吸得啪了啪了地响:“不找?我又不是蠢宝,祖传的宝物还不晓得寻找?就差没有掘地三尺咧!”
    叶祖桐:“再找找,再找找!”
    “试试看吧。” 巴允仁悠悠地吐着烟雾,“我这次回家后,来他个老大懒惰老二勤——一不做二不休,把山寨的旮旮旯旯都翻检过遍。要有就有,要是没得,我也就死心了!”
    闹台锣鼓又响了起来。
    “又开场了,好戏连台,高潮还在后头呢。”看得出,陈璧臣对自己一手编导的这场大戏志得意满,“接着看,接着看!”

    戏台上,台前的头幕再度慢慢拉开了。舞台布景:商军营盘,夜,月朗星稀,乌鹊南飞。
    纣王率众上,(唱)“东征西讨气轩昂,旷古英雄一帝王。鹿台钜桥殄天物,肉林酒池福无疆。竟夜作乐到五更,忽闻兵变起四方。亲率雄兵七十万,誓将叛逆全扫荡!”(白)“寡人商纣王,昨晚搂着爱妃妲己逍遥到了天亮,闻报逆贼周武率领叛军压境,距离陪都朝歌只有七十里了,寡人急忙率领七十万将士赶来,把叛军阻挡在牧野西南。区区五万叛军,明日一鼓便可踏平,定叫周逆一骑不返,片甲无归!”(叫头)“众将佐,寡人亲征,龙威难犯,料武逆不敢轻举妄动。留下士兵放哨,你们都回各自营帐饮酒作乐去吧。”
    众将佐:“遵命!”
    纣王和众将佐下,剩了几个黥面赤足的士卒拿着长矛站岗放哨。
    士卒甲:“唉——纣王强占了我们族人的土地,杀了我们的首领,霸占了我们的姐妹,还强迫我们替他戍边。”
    士卒乙:“唉——兄弟,我跟你的命运差不多哟,我的父母都被纣王杀了,我的老婆也被抢了,今天又逼着我来打周武王。”
    士卒丙用长矛做枕头,疲惫地躺在地上:“喂——当官的都饮酒作乐去了,我们还替他们站什么岗放什么哨?躺下歇息吧。”
    士卒们蹲的蹲,躺的躺。
    四周錞于齐鸣,和着錞于的曲调,从义军阵地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士卒甲呜呜地哭了起来。
    士卒乙:“老哥,你哭什么呀?”
    士卒甲:“叛军唱的是我们那儿的民歌《汝坟》,使我想起了那些被纣王杀死的族人啊……”
    士卒甲、士卒乙、士卒丙都饮泣呜咽起来。
    四周錞于继续鸣响,义军阵地的歌声继续在唱:“遵彼汝坟,伐其条肆,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赬尾,王室(即指商纣王统治集团)如毁。虽则如毁,父母(比喻周文王)孔迩。……”
    士卒甲、士卒乙、士卒丙恸哭起来,商军阵地一片悲嚎之声……
    士卒丙振臂一呼:“弟兄们,纣王杀了我们的父兄,霸占了我们的姐妹,我们难道还要做他的炮灰?我们反戈吧!”
    士卒甲、士卒乙:“对,我们反戈吧!弟兄们,推翻暴君纣王!”
    士卒甲、士卒乙、士卒丙握起长矛下。
    “反戈!反戈!推翻暴君纣王!”商军阵地一片呐喊声,如决堤怒潮撼天动地……
    拂晓,太公望率众上,(急急风,唱)“慨叹廪君计谋高,虎錞一曲起怒涛。瓦解商军七十万,奴隶倒戈溃敌巢!”(叫头)“中军传本帅命令:各路人马向纣王发起总攻,望众位奋勇杀敌,直捣朝歌!”
    众:“奋勇杀敌,直捣朝歌!”
    太公望率众急下。
    烈火熊熊,纣王慌乱上。(唱)“七十万众齐反叛,逃回朝歌心胆裂。鹿台一炬千古恨,肉林成灰酒池灭!”
    纣王走投无路,扑入火中。
    幕落。演员谢幕。

    戏台下,鼓掌如雷。已经散戏,看戏的沅州府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们却迟迟不肯离去,虽然起了身,仍然在交头接耳品评演员们的演技。
    陈璧臣凑近巴允仁耳语:“巴大人,授尔游击之职,名为皇上圣谕,实为慈圣老佛爷懿旨,老佛爷真是爱才如命哟!”
    巴允仁收起了水烟袋:“笃道老兄,‘功名本是无凭事,不及寒江日两潮。’为弟只想做个南山樵夫、沧浪鱼翁,公等硬要荐我做这么一个从三品官儿,无异将我委以虎蹊之地也!平民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与高朋煮酒僧道下棋,好生自在?从此无缘了啊!”
    叶祖桐拍拍巴允仁的肩膀:“慈圣老佛爷披榛采兰,思贤若渴,对巴大人更是青眼相看啊。眼下全国力行新政,各地绿营转的转为巡警,裁的裁为下民,却单单授尔游击之职,允准练勇五百,下官也引以为荣啊!”
    巴允仁心里暗笑,老佛爷爱的不是才是财,她分明是封五音黑虎錞做游击嘛:“我一个土包子何德何能,不是诸位大人错爱,疏奏太后,极力保荐,哪里轮得到我做游击啊?”
    叶祖桐:“巴大人,在官言官,我大清最大的官儿慈圣老佛爷十分珍爱古物。假如您找到了五音黑虎錞,舍得献给老佛爷不?”
    “叶太尊,这话从何起啊?好像我巴允仁真的把五音黑虎錞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似的。”
    “我是讲假如您找到了,舍得把五音黑虎錞献给老佛爷不?”
    “嘿,那还消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为天子掌指,臣子的东西不就是天子的东西么?何况土匪强盗哪个不惦记着那宝物,留在家中终究是个惹祸的根根,献把老佛爷我也乐得个清吉太平,有哪样舍不得的呢?”
    陈璧臣赶紧打圆场:“然也,然也,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巴大人若把自家的宝贝献给朝廷,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凸月当顶,陈璧臣乘坐的四抬大轿打道回府,他久久地回味自己编写的辰河戏,还在为戏的成功得意洋洋。一路穿街走巷,陈璧臣的四抬大轿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落轿。
    门房、老夫人及丫鬟等涌出大门:“老太爷,不好了!”
    陈璧臣掀帘出轿:“出什么事情了?”
    老夫人哭诉:“家中被盗了!”
    陈璧臣踉踉跄跄走进宅院:“丢了写什么?”
    老夫人怯怯地:“丢了妇好玉簪,伊尹缶,越王剑,药王炼丹炉,王献之书诸葛出师表,陈道之仕女图,戴嵩饮牛图,还有……”
    老夫人还没说完,陈璧臣气得翻了白眼,丫头家人七手八脚掐的掐人中、摁的摁足三里才把他还过阳来。

    凸月当顶,从三品游击梁牧坤骑着马回到黄甲街府邸,还没进门,门子、婆娘、儿女、丫头破门而出:“老爷,屋里出大事情了!”
    梁牧坤:“失火了还是遭强盗了?”
    婆娘哭诉:“遭强盗了,遭强盗了,二十锭金元宝,二千两白银,三十匹绫罗绸缎都不见了,叫我怎么活哟!”

    上午,沅州府东捕厅衙门,东捕厅童通判、西捕厅严通判、司狱司龙司狱、三班总班头覃飞虎、皂班班头纪刀豆、壮班班头瘟疤子、快班班头肖海龙聚在一起,神情凝重地讨论案情。知府叶祖桐绷着两块脸走了进来,张望了一下:“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你们拿出了破案的法子么?”
    童通判怔了一下,立马端着自己坐的太师椅迎上前去:“啊呀,叶太尊,我们正商量着咧,您亲自督案来啦。大人请坐,大人请坐!”
    叶祖桐坐定,接过严通判递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前夜参将张纪正丢了黄金白银,都司顾尚武失窃缅玉狮子金香炉;昨夜游击梁牧坤又被盗了金银绸缎,归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亡失了稀世珍宝二十余件,府城的达官巨贾哪个不骇得糠糠颤?正好,通判、司狱和各班班头都在,本府限你们三天之内破案。到时候破不了案,莫怪我叶太尊不讲情面!”
    覃飞虎:“那贼牯子窃技高超,高墙峻院如履平地,家家门户闩锁如故,而财物却不翼而飞,跟八年前沅州府境内二百余起无头大窃案极其相似,好像是同一人所为,我看应该并案侦破。”
    严通判:“是啊,叶太尊,您还记得么?八年前,协统吴经颐大人到任之初,仅仅府城之内就发生了五六十起大窃案,先掳官宦,后偷富商,家家户户失赃巨万,至今尚未破获咧。说来也巧,只要协统吴大人到哪州哪县巡查,哪州哪县必然发生类似的窃案。想必那贼牯子又卷土重来了!”
    叶祖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嘿嘿,严别驾,怎么不记得呢?我家首当其冲嘛。诸位,本府有一种预感,前夜昨夜偷的是武官和退隐京官,今夜里恐怕轮到东紫巷的现任行政官员了。”
    童通判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压力,有点儿手足无措:“叶太尊,三天之内破案太紧了点儿,是不是宽限几日?”
    叶祖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童通判,你们看着办吧,不想叫本府换了你们这班通判、司狱,就往后拖吧!”
    覃飞虎:“诸位官长,这个隐匿多年的江洋大盗跳出来了就好,怕就怕他不继续作案了。叶太尊,您府台衙门今夜照样演大戏,看大戏,还要更加热闹。我们呢,就这样……”

    酒宴后的第三天夜晚,一轮凸月挂在府衙戏台旁的桂花树梢上,月亮明显比头夜又大了一轮。戏台上挂着两盏汽灯,正在上演怀化阳戏辰河高腔《五音黑虎錞》的续集。
    台下坐着四十多个沅州府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一边品茶一边看戏,里边少了归隐正三品左副都御使陈璧臣和从三品游击梁牧坤。前排正中坐的是巴允仁,一右一左陪坐的换成了前甘肃学正莫家笙和知府叶祖桐。
    戏台上,闹台锣鼓响了起来,台前头幕启,乌鸡国王宫,乌鸡国主颐君上,相国僚钲和四侍者随上。颐君:(唱)“强秦欲把列国并,胡笳满耳乱纷纷。金戈铁马踏中原,韩魏燕赵叶飘零。(白)孤,乌鸡国主颐君是也。才听说秦王赢政兼了魏国,又听说燕国赵国被打得七零八落,今日暴秦锋芒直指荆楚巴蜀,好在我乌鸡国地处偏沅,得以暂时偏安一隅。”
    门官上:“启奏国主,巴子国王后寰娘和卫士长巴菰求见。”
    颐君:“啊,莫非巴子国也被秦国灭了?快快把他们请上殿来!”
    侍者甲:“国主有旨,宣客人上殿!”
    寰娘和巴菰上。
    寰娘:“巴子国王后寰娘陛见国主,国主千岁,千千岁!”
    巴菰:“末将巴菰陛见国主,国主千岁,千千岁!”
    颐君:“平身,你们自称巴子国王后和卫士长,有何凭证?”
    寰娘出示五音黑虎錞和巴子国国君的书信:“谢国主,奴家携有巴子国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和夫君致国主的血书一封!”
    颐君接过巴子国国君的血书:(念)“乌鸡国主颐君吾兄如面:今年春,蜀国派兵伐苴侯,苴侯向我告急。我巴子国国势日危,哪里还有力量庇护苴侯?不得已,我只好向秦国求援。秦王派大将军司马错率领10万大军一举灭蜀之后,又回师占领了我三巴全境。追想武王克商之后,封先祖廪君于巴地,赐名巴子国,历八百余载。因我引狼入室,乃至国破家亡,只有一死向国人谢罪。念我王后寰娘身怀六甲,特致血书一封,托孤于吾兄。兹派遣卫士长巴菰领二十骑侍卫护送到贵国,以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为凭。——末代巴王”(唱)“巴子国与吾国世代交好,读血书颐君我五内如焚。好弟妹到此来不用担心,乌鸡国就是你新的家庭!”
    寰娘怜爱地拍了拍大肚子:(唱)“我寰娘代亡君深谢国主,从此后遗太子有了依存。”
    相国僚钲:(唱)“禀国主乌鸡国命悬锋刃,秦赢政来问罪怎生对应?”
    颐君犹豫:(唱)“怎奈他秦军压境风头紧,怎能做见死不救旁观人?(白)这如何是好哇!”
    相国僚钲:“办法有是有,只是……(唱)按风俗求山神保佑国运,猎人头祭明山可保太平!”
    巴菰:(唱)“爬高山遇疾风才识劲草,忠良将当为国舍死忘生。只要能保幼主安生立命,我头颅供相国祭祀山神!”(拔剑自刎)
    寰娘痛哭失声:“巴将军!”
    颐君上前抱住将要栽倒的巴菰:“巴将军——(唱)好一个赤胆忠心巴将军, 再迟疑对不起天地良心。传孤旨按国礼厚葬巴菰,永世将巴氏族当作弟兄!”
    寰娘唱“虽然是数九寒冬风雪凛,寰娘我心潮澎湃热滚滚。虽然是初来乍到心神未定,却也似回娘家见了至亲……”

    颐君和寰娘恢弘悲壮,催人泪下的唱腔,在月夜里传遍了府城,一张追捕江洋大盗的大网已经悄然撒下。东紫巷众达官府邸围墙的阴影里或树丛中,都蹲守着黑衣黑裤的捕快。覃飞虎蹲在翰林第的墙檐下,看样子他已经蹲守了很久了,忽然瞥见一个矫健的黑影飞掠而过,便悄悄尾随而去。跟踪到了知府叶祖桐的府邸后院,只见那黑影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两人多高的萧墙,进入了叶府。“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覃飞虎没有穷追,躲在暗处,等待连赃带人一块儿拿下。大约过了刻把钟,就见到那黑影携赃从院内飞了出来。为了给那贼牯子做个记号,覃飞虎照准那黑影掷去一把竹镖,不偏不倚正好削掉了那大盗的左耳朵。那贼牯子捂着耳朵忍痛狂奔,覃飞虎不顾一切地奋起直追。这时候肖海龙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拾起贼牯子的耳朵也跟着追去。追到营盘街协台巷协台衙门后院,忽然不见了那个黑影。覃飞虎欲翻墙入院,被赶来的肖海龙拖住了后腿:“啊呀,覃班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二品大员吴协统吴大人的府署,怎能贸然入内搜拿窃贼?” 覃飞虎:“肖班头,你说怎么办?” 肖海龙:“禀报童通判呀!”覃飞虎和肖海龙只好怏怏然离去。

    深夜,沅州府东捕厅衙门内烛光摇曳,东捕厅童通判、西捕厅严通判、司狱司龙司狱三人坐镇指挥缉拿江洋大盗,正在焦急等待各路捕快的消息。覃飞虎和肖海龙匆匆走了进来。
    童通判面露喜色:“有戏了?”
    肖海龙提起贼人耳朵:“差点儿被我们逮住了,覃班头还用竹镖削了那贼古子的一只耳朵咧!”
    覃飞虎:“咳,那贼古子可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追了几条巷子也追他不上,追到营盘街协台巷协统府邸后院就不见了!”
    肖海龙拍着胸脯:“我敢拿脑壳担保,那江洋大盗必然在协统府邸之内!”
    覃飞虎:“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搜不搜?”
    严通判:“妈妈的,孤注一掷,搜他一回!”
    童通判:“严通判,这个玩笑开不得,弄不好,我们的脑壳都得搬家哟!”
    正争论间,退隐辰沅永靖道道员茑本立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吃的,今夜我家也遭了殃,被偷去了红方斑点狗一只,玉如意两柄,金菩萨两尊,白银一千三百两!”
    紧跟着知府叶祖桐也气急败坏闯了进来:“覃班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唱戏,唱戏,唱得本府两百根金条和全部银票不翼而飞了!”
    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二位大人息怒,案子已经有些眉目了!”
    茑本立、叶祖桐:“哪个贼人如此大胆,还不给本官捉来,问他个凌迟处死!”
    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只怕二位大人也动他不得!”
    茑本立、叶祖桐:“是谁?”
    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吴协统吴大人有最大嫌疑!”
    茑本立、叶祖桐傻了眼:“这……没有真凭实据,此事诸位千万不可贸然声张!”

    翌日辰时,营盘街协台巷吴协统府邸大门紧闭。叶祖桐乘坐四抬镀金银螭官轿来到吴府门楼口,落轿,敲门。吴家门子开门。叶祖桐一只脚跨进门槛:“烦通禀吴大人,多日不见,知府叶祖桐前来探视。”一下子上来了四五个戈什哈把叶祖桐挡在大门之外:“对不起,叶太尊,协统大人日前午宴饮酒过量,患了急性胃肠炎,在家养病,概不会客!”
    叶祖桐“拜访” 吴协统吃了闭门羹之后,心中疑窦更大,立马召集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开会,商讨对策。会后联名秘密修书禀告湖广总督张之洞和省抚岑纯茗。这时候前湖南巡抚俞濂汕已经迁任刑部侍郎,俞侍郎没有忘记外甥女婿吴经颐,刚刚向朝廷随折举荐吴经颐升调正二品海城镇守总兵。岑纯茗于是将计就计请刑部派郭雅之兄湖南提法使郭齐,赴沅州府向吴经颐面递兵部关书公文,以探究竟。

    知府叶祖桐为了完成慈禧太后的秘密诏令,把巴允仁手中的五音黑虎錞收归朝廷,在府衙里连续上演了三夜大戏。嘴巴子磨掉了几层皮,不仅那巴允仁一味装聋卖哑,不露半点口风,自家反而被大盗掳去了两百根金条和全部银票,真可谓偷鸡不着倒蚀把米,心境一落千丈。不过叶知府还不死心,便敦请谭天恩出主意想办法。谭天恩说,太守大人,您还有最后一把杀手锏可以一用。什么杀手锏?跟巴允仁联姻攀亲,再以儿女亲家的身份套出五音黑虎錞的下落。是啊,这是个好主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两家如今已经门当户对,堂而皇之,何乐而不为呢?谭天恩的脑瓜子硬是特殊材料做的哟,叶祖桐言必听,计必从,于是亲自去向巴允仁说亲。

    沅州府衙招待上官的高级宾馆秀林精舍,过惯了乡村生活的巴允仁,在此下榻了四五天,归心似箭,用过午膳,闲来无事,哼起了辰何高腔《关帝读春秋》中关羽思念刘备的唱段来:(白)“啊,《春秋》——(唱)《春秋》光焰万年长,微言大义怎敢忘?妲己殃民殷纣丧,褒姒迷倒周幽王。赐貂禅莫非曹操耍伎俩,要拉关某坠情场?一旦堕落胭脂虎,岂不贻笑千古骂名扬?!”
    叶祖桐匆匆来到秀林精舍,拱手施礼:“巴大人,想家了?因为敝府被盗,下官没有时间奉陪大人,还望大人宽住几日。”
    巴允仁生怕错过“抢亲”那出好戏,不管哪样他都得告辞回乡了,连忙还礼:“叶大人,多谢了。这秀林精舍太温馨了,我夜里听惯了虎啸狼嚎,打住不惯啊!”
    “巴大人,忙哪样嘛?过几天下官还有一件私事相商咧!”
    “我们乡下人高一脚低一脚走惯了山路,三天不走山路,腿肚子就会发肿。你看你看,一按一个白印子,半天没得消。” 巴允仁按了按脚把子,抬起来把叶祖桐看,“今日下午我一定得回去了。太尊大人有什么私事,现在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莫像羊拉屎一样不痛不痒的。”
    叶祖桐附到巴允仁耳边:“芷戈兄,犬子春瓦对令爱心仪已久,下官欲与芷戈兄结为儿女亲家,意下如何呀?”
    巴允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客气地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儿女的事情儿女自己办吧。”
    “唉,犬子性格内向,不好意思讲,托我先问问巴大人的意见。”
    “男大找老婆,女大找老公,天经地义,有哪样不好意思嘛。”
    叶祖桐满脸堆笑:“巴大人,您能不能拿个主意?”
    巴允仁摊开双手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儿大不由娘啊,我能拿什么主意嘛?太尊大人,我们土家人儿女婚事都由儿女自己做主,还是令公子自己去求婚吧。要是小女答应了,我也没有二话可说。假如小女不同意,我讲的话等于堂屋里挂草席——不算话(画)咧。”
    “唉,可怜犬子春瓦是个死心眼,多少官宦人家上门相亲,他都看不中,非令爱巧玲,他不娶哟!”
    “相亲是把锯——你有来我有去。春瓦贤侄腼腆得像个妹崽,肚子里放爆竹——闷在心里想(响),没得用。”
    “其实我也是很喜欢爱侄女的,跟巴大人攀上这门子儿女亲家,也是我的心愿哟!”
    “你想我想,那都是晴天打雷——干想(响)。还是那句话,叫春瓦贤侄亲自去跟小女求婚。软的不行,可以来硬的,我们土家人兴抢亲,春瓦贤侄可以邀约几个打帮,到巴州去把我家巧巧抢回家来嘛!哈哈哈……”
    “巴大人,你讲笑了不是?我家春瓦那般文质彬彬,讲话都怕痛,哪有这份刚气呀!” 叶祖桐嘴上笑眯眯的,心里却在骂道:巴允仁你这个老毛子,都讲你人直好对付,其实天底下就数你巴允仁弯弯肠子最拐,最不好对付咧!
    “叶大人,哪是春瓦贤侄没得男子刚气呀,是他不当一回事嘛。你急他不急,野鸭配鸳鸯——只怕难成双哟!”巴允仁心里笑道:叶知府,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晓得?哪里是你家儿子看上了我家巧巧,怕莫是你这个老家伙看中了五音黑虎錞吧?
       
    午后,湘黔官道上,巴允仁辞别了叶太尊,春风满面骑着四蹄飞雪回巴州去。日头火一样毒,巴允仁心里头却凉滋滋的。被慈禧太后和皇上授以镇竿镇沅州协从三品游击,并且允准自练乡勇五百新建怀化营,驻防沅州府榆树湾,兼领芷江东乡营汛。人到晚年,忽蒙圣眷,负起桑梓一隅保境安民之责,这是何等优渥的恩宠?知府叶祖桐和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笃道先生,又请他在府台衙门看了几天饱戏,灌了几天饱酒,这又是何等盛大的礼遇?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飘飘然起来,一路拍马一路摇头晃脑哼唱着辰河高腔中的关公段子:
    “……
    功臣名将长不朽,
    为民辛苦分国忧。
    董卓篡权逼帝后,
    生民涂炭遍地愁。
    挽危亡须有回天手,
    匡扶汉室费运筹。
    英雄蜂起风云骤,
    关某岂可卸甲胄?
    桃园结义情义厚,
    扫灭奸党定金瓯!”
    来到落家井凉亭边,日头已经偏西,他照例翻身下马,从衣兜里掏出一两碎银放在凉亭的茶桌上,以备周济遭遇困难的行路人。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要路过这里,总要往茶桌上放一些银两或者铜钱。
    冷不防从桐子树下蹿出一个大汉,二话不说一把勒住巴允仁那匹黑色云南矮马的头口绺儿,直往路边的一家酒店里拉。那是一座六扇三进的两层吊脚楼,楼下一、二两进只有柱子,没得板壁,为十单元的通间大厅。在每个单元内摆了一张大龙凤桌,共十张,用来招待四乡来客。楼上是主人家的住所,也留了两间客房,无偿供醉酒客人过夜。四周围了一圈鲜活箭竹篱笆,自成一院,院门上主人自书了一幅门联,横批曰:“来的都是客”。左右联为:“四大皆空,摆几个龙门阵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喝一碗甜米酒各自东西。” 大门外用两根水桶粗的楠竹撑着一幅两丈长的蓝色蜡染幌子,上书 “田苗子竹筒甜酒”七个斗大的白字。
    “田老弟田老弟,你牵我的马做哪样啊?”
    “啊呀,你巴堂主做了游击,就两只眼睛长在脑门上,瞧不起我烧酒匠了?”
    “田老弟,那你就错怪老兄我了。程咬金连皇帝都不肯做,我哪里稀罕鸟从三品游击呀?田塍上的鸭子,都是爱操空心的岑抚院和叶太尊赶上架的哟!”
    “巴堂主,你哪回过路不进我家酒店喝一口?今天也莫想走得脱!”
    巴允仁去夺自己的马:“田老弟,这几日我喝酒喝伤了,酒我万万喝不得了。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巴州去咧!”
    “巴堂主你放心,我今天不会留你喝酒的,而是借你的佛手救人一命呢!”那个姓田的大汉早已把马拉进了院子,拴在了廊檐楠木柱子下的一副大石锁上。那大石锁是主人练臂力用的,足足两百多斤重。
    半路“夺马”的汉子正是这家酒店的老板田苗子。这田苗子大号儒贵,也是一条好汉,生得五大三粗,熊腰虎背。
    田苗子六岁时随任明山书院算学教习的父亲,从镇竿竿子坪迁居芷江落家井。受家学熏陶,田苗子自幼勤奋好学,黄卷青灯,闻鸡起舞,不仅满腹经纶,而且练就一身好武艺。不及弱冠,已经名满五溪。力行新政的湖南巡抚陈宝箴闻其名惜其才,曾致书请他赴省垣出任新军白打教官,他恪守不仕满清的祖训,婉言谢绝,坚辞不就。成年后与当地一位侗族姑娘成亲,生有二女一男。他以白芷、辣蓼为酿子(发酵的药引),沅州香米为原料,以竹筒为容器,汲明山山泉浸酿烧制米酒,自己取名为田苗子竹筒甜酒。在落家井官道旁建了这家酒店,以卖酒维持一家生计。
    这田苗子竹筒甜酒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醇厚芳香沁脾润肺,乃沅州特有佳酿,喝上一口,清香三日不去,乡邻乡亲往来过客无不称奇。有人为了喝上一海碗田苗子竹筒甜酒,不惜夜行百里在翌日上午赶到落家井田苗子酒店。田苗子只为养家,不求发财。每天限酿酒十斗,卖完为止。每日一早,他在每张龙凤桌前置酒十筒(每筒一升),桌上放海碗若干。何谓龙凤桌?这龙凤桌是主人自己的一项发明,又别有一番来头:原来田苗子还酷爱园林艺术,他研制了一种植物根系生长限制器。这种根系生长限制器由上下两大块石板构成,石板可圆可方,中间夹有一层土壤。上面石板的适当位置凿出四个眼儿,在四个眼儿里各种上一棵名竹或者名木。三年五载之后,齐腰锯掉竹木,敲碎上面的石板,你可以看到竹木的根系相互交错缠绕形成板状,其状千变万化,如龙飞凤舞,烟流云腾。再将其洗净、修边、打磨、上漆,倒过来一放,就是一张或圆或方、巧夺天工的龙凤桌,根为桌面,茎为桌腿。你再看店中的屏风、坐凳也都是些龙凤板或根雕作品。客人来了,不必先跟主人招呼(主人也常常不在店中)尽管把竹筒里的酒倒入海碗中海喝,喝完后再把酒钱丢进竹筒里,想跟主人聊天就久呆会儿聊聊大天,有急事儿想走走你的就是了,钱丢多丢少全随客人的便。他卖酒还有一个规矩:你可以在酒店扯开肚子海喝,喝尿了再来喝,但不能带一滴酒回去。

    巴允仁一向急人之难,救人如救火,二话不说跟着田苗子走进酒楼厢房。只见房中凉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浑身溽湿,毛孔全被汗水糊住了,双目紧闭,有出气没了进气,病得不轻。
    “咳,吹多了火南风,急性中暑,蔽了汗水,不要紧!”巴允仁给那人拿了脉看了舌苔,从怀中取出一瓶藿香济众水,霸蛮从牙缝灌进那中年男子的口中。然后走出房门随手在路边扯了一把艾叶,搓成绒状,敷在那人少冲、曲池两个穴位上。再撩起长袍从腰间解下砭石,他把砭石握于掌心,平伸手臂屏息运气,只见那砭石尖端“哧哧”直冒热气,即用砭石在少冲、曲池穴位上连灸数次,那中年病人睁开双眼,吁了两口长气站起身来。
    那中年男子朝救命恩人审视片刻,俯身便拜。
    巴允仁赶紧把那人扶了起来:“伙计,区区小事,何劳行此大礼!”
    那中年男子又匍匐在地:“细察恩公面相,鄙人不敢不拜!国人福祉全托付在恩公的面相上了!”
    巴允仁再次把那人扶了起来:“伙计,何出此言?”
    那男子虽然瘦小,却精神矍铄举止飘逸一身仙气:“鄙人云游四海鹤迹五岳,不曾见过恩公这等奇伟之相呢!”
    巴允仁倒觉得此人有些异相:“敢问伙计尊姓大名?”
    “鄙人小姓藤名腾。”
    巴允仁和田苗子都惊喜地问:“阿呦,伙计莫非是藤乾州藤大仙人?”
    藤腾拱手:“鄙人正是!”
    “久仰,久仰!” 巴允仁大喜,“在下巴州土家寨寨主巴允仁。老夫俗眼不识神仙,得罪得罪。”
    “啊呀呀,恩公说哪里话。” 藤腾长揖,“早闻巴堂主急公好义而且仪表堂堂,今日蒙堂主妙手回生,幸得一见,果然韩湘子吹箫——不同凡响!”
    巴允仁大惑不解:“我一个山野农夫,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粗俗得不能再粗俗,何奇之有,藤大仙人不是取笑老夫吧?”
    藤腾煞有介事地仔细端详:“岂敢,岂敢,您看您这魁伟体格,高人一头,此乃南人北相也。再看您这面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火星(额头)方润,三亭匀称。发际高而阔,开了天门。重眉如剑,直逼双鬓 ,有一股王者肃杀之气。银海(眼睛)如杏,珠黑有神,柔和而且刚毅,颇有宰相之仁慈大将之威严。鼻子挺而直,如面之昆仑,大有震慑八面之气概。嘴唇方而阔,牙齿白而齐,自有四方食禄,实乃大富大贵之相也。身挺如柱,玉楼(双肩)如鼎,乃肩大任之躯。时运来时,必能为国建功立业,不成帝王,亦为将相也!”
    巴允仁听了藤大仙人的相面之言,似乎自各也中了暑:“承大仙吉言,只怕徒有这副长相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啊。说上天,我巴允仁还是个泥腿子,撑不动的土船。就是有这样的好运气,沅州府这小地方,螺丝壳里做道场——有好大的戏唱嘛?”
    藤腾:“当今天下纲纪废弛,民心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时。潜龙终有蹈海日,鸷鸟总有展翅时,舞台大得很呢!”
    田苗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嘿,您巴堂主时来运转的那一天,可别忘了难兄难弟呀?我田苗子甘愿做马前卒,买个鼎罐少条腿——专(砖)等着咧!”
    藤腾皱了皱眉头:“藤某人直言面相,恕不曲意逢迎。堂主眼角有一凶痣,如窥日月之天狗,命中有一个佞友会恩将仇报,必须早早远离此人,否则龙廷难坐,宝马难骑,难逃血光之灾哟!”
    “谢谢藤乾州伙计提醒,我巴某人提防一些就是了。”
    “藤某人混迹江湖,以指引迷途君子、开导久困英雄为己任。巴堂主您可要把握好时机哟!”藤腾拱了拱手,“二位兄弟谢了,时辰已晚,鄙人得上路了。”
    巴允仁解开四蹄飞雪缰绳执意要请藤腾上马:“你藤大仙人闲云野鹤,去来无踪,得悟一面,实在难得。伙计你要是看得起大哥我,随我一道回敝寨打住一年半载如何?”
    “霞帔寻常带酒眠,路边疑是酒中仙。酒醉不住人家宿,多向远山松月边。鄙人断梗飘篷、萍踪浪迹惯了。在一处呆上两天就会闷出病来。巴堂主饶了我吧!” 藤腾挣脱巴允仁铁钳似的大手,夹了雨伞背上包袱朝府城方向飘然而去。边走边摇头摆脑吟唱道:
    “朝为田舍郎啊,
    暮登天子堂呕。
    将相宁有种乎,
    男儿当自强呕!”
    ……
    田苗子:“紧他去吧,此人梅妻子鹤,餐风饮露,伞把挑行囊——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也不强留他咧。”
    巴允仁望着藤腾远去的背影,与田苗子相视大笑:“不向金阕游,但为玉皇客。乘鸾驾鹤,往来于天上人间。这伙计才是奇人异士啊!哈哈哈……”
    巴允仁转身正待上马,却又被田苗子拦住了:“嘻嘻,田字四四方,横竖倒正都一样。巴堂主,进了我的禾堂,不喝够酒就想溜?”
    “不行,不行。苗子老弟,我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赶咧。”
    “巴堂主,您老屁股都没坐热,就喊走。您老是做了大官,就瞧不起我田苗子了是啵?”
    “苗子老弟,你看对门邓家院子都烧夜火了,莫霸蛮拦我了。等二天路过,老夫再来陪你,喝个一醉方休好也不好?”
    “二天是二天,今天是今天。天夜了,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抢犯,还敢打抢您老爷子不是?” 田苗子不由分说把巴允仁拽进了堂屋,“我还留了一坛头锅米酒,还有一端盆紫红辣椒炒腊猪头肉,正好下酒。来来来,不怕扫你三品大员的面子,就和我烧酒匠把它们吃光喝尽!”
    巴允仁只得从命,坐到龙凤桌边,与田苗子交杯换盏,山吃海喝起来。直吃到日头快要落坡,两人才把一坛米酒、一端盆紫红辣椒炒腊猪头肉喝光啖尽,巴允仁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田苗子替巴允仁解开缰绳,把他扶上了四蹄飞雪。
    巴允仁偏偏倒倒骑马出了院子,正准备拍马上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女人急促的叫喊声:“巴大人,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巴允仁扭头一看,只见两匹飞骑坐着一红一绿两个女子,朝他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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