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帧：祝福

      出场人物：
      江贵生——偷渡人蛇
      江顺生——江贵生之父
      江颢人——江贵生祖父
      阿妗娣——江贵生母亲
      江顺生——阿妗娣丈夫
      古娥真——出场时是莆里小学董事长
      九斤姐——出场时仍是莆里小学校役，後携米家珍逃亡做人蛇
      米家珍——混血女孩，原是钱百山养女，後上契黄九斤以母女对亲
      黄日新——海事处长
      张安德——乡长
      (一)
     
                              (0)
      九斤姐像从遥远的幽冥世界回来。她死过一回，恍若做了鬼，守在〔雷公号〕的驾驶盘上守候罗盘，守望幽暗的汪洋大海。〔雷公号〕驶往何处呢？她已经不在意了。不过她知道〔雷公号〕飘泊的汪洋上有只大轮船，丈夫古九龄把自己带到巨大的船舱下，他爬上巨大的鱼网被人家吊上去。可是她并没有找到古九龄，古九龄并没有接她一齐投奔怒海。死过一回的九斤姐回来，此刻〔望海之家〕好冷寂
，昏暗的门灯下两只泥狮子彷若打睏的门神，牠们也没有守候到屋主人古九龄归来。九斤姐知道古九龄不会归来，丈夫的音影消失於汪洋大海，她怎样诅咒钱百山或贷款〔望海之家〕的人也没用。
      总之，〔雷公号〕古九龄在吉屋入伙之夜离家是悬疑之谜，已经过去多少年？白湾人心知肚明，没有话说从头的意思。在钱百山和〔雷公号〕船长孙卫红心里，也是个永恒的秘密。然而他俩不会忘记，当夜佈局舵手古九龄出海的秘密，和舵手背著新婚爱人秘密和海事处长签下的契约(即钱百山口宣的〔望海之家〕信贷的契约文书等等) ，答案怎样祇有舵手本人才能告白真相。舵手消息杳然，钱百山和孙卫红也爱莫能助。他俩无法向勤快诚恳的黄九斤开诚布公解释，直至〔望海之家〕被海事处派人官告封屋，不久吉屋〔望海之家〕成了海事处官人家，这情景就祇有井岗山妹子黄九斤留下一段投海寻夫不遂的悲剧。结局还是钱百山西歹人好人都做，用甚麽谈判方式又把〔望海之家〕的封条拿掉，也祇有钱百山心知肚明。白沙湾人(或说梅岭里外百姓家) 日子照常过，九斤姐认命的人生悲喜情调带她走进未了的心灵悬案，随光阴流水洗涤心田，也是没有话说从头的意思，就像今夜她面对古娥真，不想说。                                                     
      却说莆里小学重建时，古娥真翻修和加建了祖父的卧房，闢出她和吴桂圆两间居室，祖父的卧房照旧，做她俩的办公室。莆里小学新校开学典礼之日，四面八方乡人来朝贺，古娥真主持了典礼，贵宾中有方国弼县长和白沙湾海事处长盛日兵等高官来道贺，等如下之就是钱百山之类的名流。场面壮观，典礼由乡长张安德致词。乡长致词完毕，顺由成章请女县长上台讲话。女县长走上主席台，朝四面八方做了个政府首长的举手致礼手势，说：喜逢莆里小学新校开学典礼，因为莆里小学也是我的母校，我回来白沙湾非常高兴！但是，我代表本县和个人，莆里小学由过去走到现在，最有资格向乡亲们致词的是吴桂圆老师，和投资重建母校的莆里乡民古娥真小姐。古娥真小姐是美国归侨，她捐款重建母校，才有这个隆重典礼。我代表乡亲请古娥真为母校说几句。会场响起轰烈掌声。古娥真上台讲话是代表校董事们。她做过美姐又跑惯江湖，站上讲台脑子竟然一片空白。说甚麽呢？也是感情因素，她在四面八方的目光包围之下垂头低脸。她发觉同坐主席台的吴桂圆老师竟激动得垂泪。就在这刻，是谁敲打一阵铜锣声？锈铁声掩耳而来，把整个会场震撼！自然喽，乡亲们马上醒觉是九斤姐。然而也是这阵子铜声掩耳，古娥真想到过去和现在，想著自己和吴桂圆和黄九斤 (现在白沙湾人都叫九斤姐了)，觉得自己心灵飞进未来了。也是心灵的反射作用，她恍若望见灵光闪烁著〔十〕字架和主耶稣。她慢慢走上主席台面向四面八方乡亲，说了白沙湾众乡亲从未听到的一段话——
「阿公阿婆阿伯阿叔和兄弟姊妹们，我离开莆里十叁年，我回来像倦鸟知返，也像老话说的落叶归根。白沙湾还有许多贫穷的孩子无法上学，或半途退学。莆里小学重建，可以说是祖国改革开放给海外华侨的感召，让我知道回馈故乡教育最重要。我们是梅岭白沙湾子女，世世代代靠山面海生活，有理想有抱负。终於等到祖国现代化了，就像老话说的改朝换代喽。我觉得白沙湾子女的思想品质都要现代化。思想品质要现代化自然需要文化知识；没有知识怎能面对海洋和丛山峻岭？现在梅岭山樑有隧道，白沙湾有渡海码头，新人新事日日有。所以，莆里小学重建，就是结束穷苦儿童无法入学的历史；人人有权利接受现代化知识，就是莆北小学的办学方向。白沙湾子女，要做骄傲的山和海的子女。我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信仰西方人的耶稣教，也就是我们过去说的文明教。文明教没有甚麽不好，人人信仰自由嘛，对无？我们过去说无神论，有无神不必考究，信仰是人的精神，信仰也是人的道德思想。我们不必考究自己心中是否有神，但道德品质是由信仰诞生的。现在人人都进庙堂奉香拜菩萨就是信仰自由，只要心中念菩萨，你就有菩萨。西方人的教也是这样信仰下来的。今日我就奉自己的信仰为我的主耶稣为莆里小学祝福，为将来就读莆里小学的白沙湾子弟祝福。…」

八面八方的乡亲看著这个自称莆里人的女人垂下脸孔，在胸前划十字。四面八方的村民鸦雀无声。乡亲们肃然起敬呢，还是亲睹了和聆听了她分外不同的演说呢？总之她说话的神气那样滋润人，她的话已变成莆里小学最神圣的开学典礼，她的话带莆里小学走进新纪元，六十馀年的学校历史写进白沙湾的地方誌。自然喽，在莆里小学执教十二年的吴桂圆，还有九斤姐，还有混血妹米家珍，自然人生境界也走进新阶段了。九斤姐，自从丈夫古九龄生死未卜之後，她离开了〔雷公号〕做了莆里小学校役。米家珍和九斤姐相认乾娘女，也在白沙湾传为传为佳话，因此九斤姐和米家珍也算成了莆里乡「名人」。但怎样传说也好，祇有乾娘女相知个人命运，她们心灵界的秘密，是不足向外人道的意思，祇有下回分解了。但这个下回分解，却提前在葫芦岛妈祖庙开光吉日发生。就在妈祖庙开光前夕，九斤姐和米家珍进入钱百山的地下密室，跪在钱百山面对经历了这场对话：
—钱先生，我娘女想离开莆里小学。
—我知道是妳的梦想。但妳和米家珍想做人蛇面对的问题很複杂。
—我把古九龄遗留的房子抵押。
—古九龄同海事处长签下甚麽银钱契约，我钱百山还在为妳偿债期间。妳知道海事处，妳的出海證早就给他们吊销了。
—凭先生过去和古九龄的交情，我黄九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知道井岗山妹子革命血性，但做人蛇飘洋过海九死一生，我无法向古九老弟交代。再说，我和黄日新祇算生意上往来，他发證，我放人出海，两不相欠。大妹子，海事处的关节複杂，不是任何代价能理解啊。
—为了古九龄的生死真相，我愿赴汤蹈火。
—唉！有情人啊！…
在九斤姐心里，或经历这个场面的米家珍，才是真正的下回分解。
                              (1)
      却说葫芦岛之东山脉底下，那幢修葺好的妈祖庙要开光庆诞了。先日，乡
渔业站旗下几个员工，在妈祖庙前搭出个别开生面的演讲台，小小演讲台架在圆门正中央，庙门上那块大宝匾垂掛一面大红布，把黑色的〔妈祖庙〕叁个墨宝点缀得老气横秋。其实所谓老气横秋，应该说是古墨宝本身的遒劲气势，上年纪的人才会心领神会这庙匾的来龙气脉，乡渔业站之所这般重视妈祖庙开光庆诞自然不止此。今日乡民来妈祖盛会，小小的庙场会人山人海。庙殿开光盛景呢，烛火炙炙，香烟袅袅，把人心炙得火热。改革开放年头，人心不古，乡长张安德成了乡渔业公社社长顺理成章，名誉上他现在是雷公号船长孙卫红的领导。「不论白猫黑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老邓说的，他觉得孙卫红这个老红卫兵和钱百山之流占上风气之先，就像文革时势造就的英雄好汉。因此，他望著妈祖庙新掛上的庙匾，自然心领神会钱百山的墨宝，就是历史渊源。真正说到心坎处，渔业社和观光社双管齐下，说到底就是有本事的人都想方设法出国旅遊。这些年，古墟成了新兴市镇，是国家钦点的名镇，并因码头设了海事处，连当年的派出所都上线成了县市公安局。
眼前庙场讲坛装潢如此莊严，一则因开光盛景，一则呢为何？乡政府运作妈祖庙华诞，开光盛景怎样怎样风骚，自然是乡中大事一桩。老妈祖林默孃在媚孃岛。媚孃岛是大外岛，葫芦岛是小岛，但由白沙湾出海，小小妈祖庙重修，同本乡的前途关係千丝万缕，开光就是天大的喜事。但策划白沙湾旅遊事业的行内人知道，市场经济带动旅遊集团发展，实际上是乡府借重观光节目赚钱，县府上下文件橡皮印鑑一打，就是快事一桩。至於批准了的旅遊内容，其实就是旅遊者身份怎样确定和遊岛观光，才是行内的最大秘密，即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说门道的意思。自然喽，旅遊者对个人(或几个家庭成员)的旅遊性质，私底下被人家叫人蛇，也是秘密。如现在进行中的几个人蛇就是。老谋深算如钱百山与海事处长黄日新之间的交易，还是有忌讳的，也是他们之间的个人隐私。乡长大人张安德也有个人忌讳，则是他绝对的乡长权範围外的约法叁章，似乎事不关己吧。因此，他也绝对不理会妈祖庙华诞前夕，在江颢人阿公家里发生的事。
某夜，江颢人阿公的孙子江贵生，聚集了几个男女青年喝酒聊天。江颢人阿公跟江贵生他妈小心翼翼招呼他们。江贵生的小情人陈秋香也来了，坐在他妈身边。新屋大厅桌上照例放著那只盛鹹酥花生的竹筛子，还摆著几瓶高档青岛啤酒。小青年们一嘴啤，一手剥花生，兴趣正浓，交换著共同的话题。甚麽话题呢？自然是偷渡出国喽。偷渡美国？谁也不知道，总之手执出海證，就是船到滩头水路开，不算甚麽公开不得的秘密，祇是偷渡者秘密活动罢了。但是关於确定偷渡日还是处於口耳相传阶段，有身份的江颢人阿公由钱百山处获得，他孙子贵生祇好尊从祖父口谕，才秘密相约同道中人来家里密会。想到祖父跟母亲终於答应愿意给他一半偷渡资，其馀廿万到美国由早年偷渡美国的父亲支付，他的心怎也难安稳下来。做梦都想著偷渡美国，跟父亲一齐打天下。父亲偷渡美国时，他正读小四，祖父和母亲已等足十年了。十年，家里清还了父亲的偷渡债，连洋楼都起了。乡村百事更新，连妈祖庙也重建开光，就是头等大事。村里算阿爸最早出洋。这些年哪家男女不想出国旅遊，到达目的地就按计划离旅行团。又，没资格坐飞机旅遊，坐船偷渡千难万难；但乘船偷渡费用节省百分之十几，化算。俺初中毕业就待业在家，前途在哪？该是出洋时候吧。等阿爸回来接我去美国？等到太阳西边出？等到牛食麦呗！…许多人都秘密找蛇头出洋，百分百成功，连阿香都会问：几时搭通天地线呀，贵生哥。其实海上和航空两条线，据说经历曲折离奇，到达澳大利亚、英国、荷兰、美国。希望旅遊社安排的偷渡路线图，转弯抹角到美国最理想了。
那天江颢人阿公和他孙子江贵生约几个同乡兄弟姐妹由百里外海事处归来(是由〔国际旅遊社〕提供的信息去见官打手指模签證出海)秘密回来圣安镇，几个死党看他走家串巷的热情样子，就知道他他们从海事处带回绝密通知。就是说，江颢人阿公手上握有秘密通告，大家的心不再七上八下了。但几个後生阿哥阿姐也绝对想不到，江颢人阿公从钱百山处弄回一幅绝密地图，孙子们登船的绝密日子就订在妈祖庙华诞。现在，几个人围坐灯下，研究的就是这份绝密地图。此刻大家手举酒瓶，啜一口啤酒，抛一花生入口，那滋味真正无法形容。
「你们猜，我在海事处打手指模发现甚麽吗？」江贵生说。
「你能发觉，难道我就双眼发鸡盲！」江观仔顶江贵生嘴。
「其实也不算甚麽秘密。」江贵生说。
「说呀，衰仔！」一直沉默的江贵生他妈坐在华宅的楼梯口搭讪。
「妈，我不能说…」江贵生答他妈。
「衰仔，不说就不说，打甚麽哑谜。」他妈说。
「妈，你们守秘密呀，我见到九斤姐和那个杂种妹米家珍。九斤姐从处长办公房拉著杂种妹出来，杂种妹边跑边哭…」江贵生答他妈。
「哭甚麽？你知道哭甚麽？」江观仔作神秘状说。
「人家海事处长网开一面，九斤姐母女要出海观光识做呐。」江贵生说。
「黄日新给她打手模就是大件事。」江观仔没好气说。
江贵生他妈妗娣半知半解儿子说甚麽？
於是大家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因为大家心里早就都装著一个地下流传的秘密：海事处放行登船出海，凡打手模的女人，一律要经督办的处长室验證，签发诸如此类的出海手续。大家沉默有理由，谁也不想说，因此大家关心的还是打过手模领了出海證带来的福气，如眼前面对的出海地图。大家想，有幸弄回钱百山的出海地图，就知道未来出海的秘密。
灯下，大家福至心灵，双眼发光，地图也发光，彷彿被点燃了生命火种，眼前海上渔火点点，做了绝对的掩护。渔火深处，就是太平洋太西洋。过去心里暗暗盘算的不再是梦境，眼前这幅人蛇偷渡地图，不再神秘了。太平洋上接驳偷渡的大轮船，将把梦境实现；轮船就是一条猛龙，在汪洋大海爬行游泳。何处是彼岸渡头？地图上，美国跟大陆几乎相同的经纬度，这幅世界地图摊在眼前，令人感到无比的亲切。打家乡出发，航线太相近了。大家望著灯下的地图，他们的眼睛像金睛火眼，朝彼岸撗渡，像箭一样投射这个国度。江贵生们见到地图上角写著一行阿拉伯字夹著中文。大家都不懂甚麽意思，都想知道密码和古字的意思。
(註) ：此处置偷渡地图，即钱百山给江颢人阿公提供的偷渡路线地图。
江贵生以阿公面子得到地图是福份。地图底部写谁也读不懂的黑社会暗语：
(—１１１１１Ｉ始生22222222 始生—333333333 —99999999至尊
牛倌夜出海无涯岸。无涯汪洋通彼岸。乾坤始复何登基。圣人天上坐
龙銮。潜龙在海万事皆伏。初生初生初生圭圭圭圭圭卦卦卦卦卦卦。)
下面就是钱百山给江颢人阿公提供的偷渡路线地图。

(老蛇头钱百山老谋深算，他在地图底下写上这些密码密语，是甚麽意思呢？阿公知道吗？) 江贵生想，望著坐在楼梯下的阿公。他见阿公成竹在胸的微笑著，捋捋颏下花白鬍鬚。
「阿公，这些字怎解呀？」江贵生不得不请求祖父。
「阿妗娣，把阿公的洞箫拿来。」但江颢人阿公命朝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
阿妗娣走向楼梯转角她家公的卧房，再出来时手上拿了江颢人阿公保存数十年的黑漆色洞箫，知道家公要解愁洩忧。她想家公不会随意吹洞箫，洞箫在手，他要吹洞箫。
(那年，丈夫偷渡下西洋，因为无菩萨可拜，无妈祖庙可烧香，家公就是独自吹洞箫，然後唱他的首本歌。後来…四个月吧，家公终於收到儿子来信，叫我看。我看见信封上贴的邮票，就知道那个头像是美国总统华盛顿。听老爷一曲洞箫吹完，才敢问阿公：阿公，您的歌也有毛主席诗词里说的吴刚和嫦娥。阿公，毛主席知道的话一定很欢喜。…)
江颢人阿公手提洞箫走向孙子辈们。他又观赏那幅地图。他跟钱百山不算有交情，但钱百山尊重他，请老人家喝过酒，也简略解释航海路线，知道钱百山故弄玄虚，把绝密用古文来暗示，像行军兵法。这傢伙神通广大，秘密幹起掘蛇偷渡营生，真正如他说的「潜龙在海」。江颢人阿公自然记住那串密码字，识解那些古文，但吸引他的还是那幅地图。孙子辈在研究这幅地图，和七嘴八舌说地图，他想为他们吹一首「祝福」。於是他望著地图吹曲，是他当年送儿子偷渡的曲子。江贵生不知祖父吹的曲叫何名？却感觉阿公的箫声低沉，像阿公诉说心事。一曲洞箫声完毕，大家仍然沉默下去，没有谁敢说话。江贵生望著灯光照射的地图，心里有些纷扰。他想跟阿公说话，想阿公告诉他这些密码和古字说明甚麽？
「贵生哥，我和你一齐去吧。」这时听阿香问。
「我要赚钱回家娶妳！」江贵生回答她，望著祖父说：「阿公，这些暗号怎解释呢？学校的古阿姨说您明白。」
「钱先生也这样告诉你吗？」祖父问孙子。
「他说，这些暗号当年父亲出海时唸过。」孙子说。
「暗号跟暗语无关。密码是钱先生写的菩萨符号，没意思；暗语是阴阳学的东西，钱先生故弄玄虚，吓人！教英文的古娥真说甚麽？」祖父问道。
      「阿公，玄虚说明甚麽？」孙子反问道。
      「你先说古老师传达甚麽？」祖父问孙子。
      「我进去时，见到富贵叔跟古老师说话。」孙子答道。
      「钱先生在吗？他们说些甚麽？」祖父问。
      「我听不明。」孙子答道。
      「你为甚麽不张耳听？正傻仔。」祖父训斥孙子。
      「哦！…」所有人都怔住了。
      「孙仔，如果旅遊社搞定出国最好，坐飞机好过坐船。」祖父说：「你们看那幅地图有何用？纸上谈兵呀！」
      「江阿公，精神食粮呀，您说的。」有个青年说。
      「阿公，我们在温习地理知识。」江贵生说。
      「阿公闭双眼都知道船行路线。当年你爸行经航线经历的国家，船行几个月
几日阿公都知道。」祖父说。
      「阿公饱读经书，连钱先生都佩服。」孙子会讨好祖父了。
      「甭乱给阿公戴高帽，阿公不是臭老九。阿公未上过正式学堂读书。」祖父感慨道。
      这帮小青年怎会知道江颢人阿公的心事呢，就像他们不瞭解他适才的洞萧曲，和老人家心里的世界地图。当年他跟儿子秘密接触钱百山时，他和儿子不是第一个看地图和听钱百山讲解地图。他老人家敢把儿子前途押上这幅世界地图，就是看準钱百山官商勾结一条线，是儿子千载难逢好机会。现在把孙子前途也押上，自然是儿子前车可鑑，他渴望有生之年见到儿孙两代生活美国。其次，十馀年消息杳然的美姐突然回来古镇，她竟捐六十万重建埔里小学，證明凡到美国的人都会赚回大把钱。此时，江颢人阿公对美姐特别好感。妈祖庙开光，他想都没有想过乡长竟会亲自来家拜访，请他驾临庆典，令他老怀大悦！望著眼下的地图，想著後天就是开光日子，想著孙子将要秘密出洋，他愈觉得驾临开光的意义重大。地图是眼里的地图，恍然像〔妈祖庙〕矗立地图上，他满眼浮动开光的气象。
…儿子离家时孙子正好十一岁。那日叫儿媳妇把孙子从学校叫回家，就是想他父子临别一面。儿子从未离过远行。为父的也想一家叁代相别说说话。看孙子靠在门楣下不敢进屋。他爸过来抱他亲一下，祇说一句话：阿爸出远门，赚好多好多钱回来给囝仔。囝仔要听阿公阿妈话，做个男子汉。…足足等了儿子十年，现在孙子也廿岁了。看情形在生之年见不到阿囝回家，能把孙子送到美国，让他们父子团圆，我也功德满圆喽。那年，我是这样祝福阿囝的…
                  几家欢乐几家愁？
                  问嫦娥悲喜为谁？
                  吴刚祝酒爱姐无？
                  人间舞龙为那番？
                  鞭炮响处尽欢无？

    写得生动详实，以我们的大哀乐为背景的文字，才是作家要特别用心的。文字是以人的质地分高下的，国参先生的精神家园，富可敌国！

国参兄大作，《偷渡人蛇圖像簿》！

                  “几家欢乐几家愁？
                  问嫦娥悲喜为谁？
                  吴刚祝酒爱姐无？
                  人间舞龙为那番？
                  鞭炮响处尽欢无？”

早年，卖猪仔过埠，还拿得几个钱。后来，付钱做人蛇偷渡。收钱付钱不同，却都是血泪斑斑的人间悲剧。《偷渡人蛇圖像簿》是这悲剧的生动写照。不管是文学性或社会性，国参兄此作都很有意义。

陳善壎先生：拜安。讀到您給韓小蕙的信，對於小說和散文虛構與實等，謂之融通之義，我體悟與先生相合。然我想，關於沈公之於《邊城》或朱自清之於《荷塘月色》，也許作品傳世之於倆公文名做了映射。同理，我也是讀了壯麗的《杏花園的白蝴蝶》，抱著崇敬的心情細嚼先生的文字，體悟您筆下的壯闊情懷，然後又興趣勃勃再度走進《峽谷的漩渦》，並且學習做筆記。我想說，作品對作者的映射作用非常大。《杏花園的白蝴蝶》和《峽谷的漩渦》映射了陳善壎，也映射了我心靈浮映的麻秋姐，是必然的。先生接近的大陸文學圈當有目共睹《峽谷的漩渦》。
     也是寫好讀《峽谷的漩渦》筆記不久，偶然讀了文友從香港傳來長文(訪談錄)，有感而寫了《文藝界》。寫此文時，想起先生；也是《峽谷的漩渦》給我的反射作用。我不太會寫這類文章，因此一定有錯失(我祇是傳給文友請教，自己還未認真審稿，就給雜志方主編發了)。我萬萬未料到(由風中秋葉轉過來先生的話)，您竟能讀到拙作(！)讀到先生說〔祝福〕，說「精神家園，富可敵國」；我想話是拙作《文藝界》引起先生感想。弟寫該文，並無此意，是覺得有話想說。弟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妄為！故借在此說明。我現憂慮文藝界一文給了先生麻煩。敬請先生原諒，並致歉意。
(適才努力想進先生信築箱，把留言貼進。無功而返，祇好在此貼轉，望荒田先生活或秋葉先生轉給您。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