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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太太杀手

    一  罪与罚


    一曲终了,钟少德回到沙发座上,当然,不是一个人。

    “嗯啊……好厉害!真不愧是钟先生,”怀中的温香软玉一边发出夸张的娇喘,一边赞叹道,“很久没那么开心了,谢谢你。”

    “不客气,你最近也长进不小,不只是舞技。”望着香云纱下面那两座起伏不定的火山,钟少德淡淡笑道。他从西裤口袋取出半打舞票,一把塞进了舞女旗袍的前襟。

    “呀!你好坏!”娇嗔的同时,十八九岁的舞女迅速抽出了衣襟里的舞票,稳稳装进了她的小皮夹子。

    旋即她脱离了恩客的怀抱:

    “哼,你每次都这样!邓禄普!不理你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柳腰一扭,竟真的走开了。

    钟少德并没有挽留,他将视线转到了对方的一双高跟鞋上,欣赏起了少女光滑的脚踝。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七步,果然,酝酿了七步之后,舞女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送出了恋恋不舍的秋波:

    “下次再来点我哦!”

    末了,钟少德得到了一个意料中的飞吻。

    待舞女从视线中消失后,钟少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好了,又钓上了一个。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身为资深狎客,他很清楚,以这种节奏,下次光顾时他就能将这位红舞女带出舞厅,跳某种更加销魂的舞蹈……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廿三?还是廿四?算了,懒得去数了。在九月残暑的淫威下,方才一波狐步舞、快华尔兹,外加探戈的三连跳委实让他出了一身汗,目前他的四肢和头脑都需要降温。

    钟少德抄起了桌上冰桶里的香槟,满上一杯,一饮而尽。沁凉的酒液宛如甘露,滋润消化道的同时,也荡涤着他的呼吸道,将占据他鼻腔的那股浊气,也就是汗水脂粉混合物(他称为“粉蒸肉”)的气息一扫而空。一杯下肚,钟少德立觉四体通泰,头脑清爽,有如新生一般。于是,他又斟上了第二杯,一边浅酌,一边观赏起了舞场的风景。

    这里是爱多亚路的大华舞厅。今天是周末,虽然只是下午的茶舞时间,舞厅里却早已聚起了三位数的客人:洋行买办、公司职员、公务员、白相人、老不正经、洋盘大学生……在摄氏二十七度的室温下真可谓是“人气”十足,“蒸蒸”日上。同样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平日只跳晚场的红舞女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其中也包括钟少德刚刚光顾过那位小舞女。莺莺燕燕,济济一堂,乳波摇荡,臀浪翻腾,堪称大都会的一道风景线。

    然而,面对此等胜景,有些人却不懂得欣赏,非但自己不懂欣赏,还不许别人欣赏。自从十年前沪上舞业初兴开始,就一直有三五成群的卫道士对其口诛笔伐,称上海的舞女“十之八九都是暗娼”,说舞厅伤风败俗、腐蚀青年、破坏婚姻家庭云云。尤其是前两年发生了九一八、一二八事变后,舞业俨然成了千夫所指、祸国殃民的罪恶渊薮,沦为了软弱的国民以及更加软弱的政府的替罪羊。

    在钟少德看来,这种虚伪的混账论调简直不值得一驳。不错,大部分的舞女除了“货腰”之外,也出卖她们腰部以下的某个部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人格就低于一般的“良家妇女”。娼妓和寻常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前者卖身给较多数的男人,后者卖身给较少数的男人。良家女性的美德在妓女身上同样能找得到,通常来说,后者所犯的罪恶也并不比前者来得多。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由于出卖给“较多数的男人”,相比良家的太太小姐们,生意浪的女子更容易出现某些众所周知的健康问题,进而,身体上健康问题还会引发一系列心理和道德上的健康问题,这就令人相当地遗憾了,就像舞厅西南角U型沙发上坐着的那位小姐——

    她很年轻,钟少德很确定,这位小姐至多只有十七周岁,她并不是大华的舞女,身上是一袭青色的爱国布旗袍,看起来很朴素,其实却是经过精心修改,正好凸显了主人的窈窕曲线。钟少德同样很确定:这件旗袍改自中学女生的制服,确切地说,是震旦附中的校服。少女坐在两个中山装青年的旁边,精巧的瓜子脸上化了恰到好处的淡妆,显得清纯极了,无邪极了,甚至,懵懂极了。从方才第一眼看到她起,钟少德就百分百地确定:这三种品质全都是她的伪装、极其危险的伪装,尤其是最后一种!

    为了做进一步的确认,钟少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披上西装外衣,向那一女二男迂回过去。

    “Hi,密斯白!”他出其不意地闪到了女生的面前,粲然一笑,“好久不见——”

    被称为密斯白的女生大吃一惊,当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尽管涂了苹果色的腮红,她的脸还是一下子白了。

    “密斯白别来无恙?病这么快就好了?”钟少德保持着刻毒的微笑,“自从七月份一别后,本人一直都很挂念你的健康哟!哦,对了,我在公董局卫生处有个朋友,他有一大批606特效针急着出手,只要你一句话,三分钟就帮你弄来,以我们交情,统统对折!够意思伐?”

    “你……你在乱说什么?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生终于开了口,声音稚气十足、瑟瑟发抖,确实惹人怜爱。

    “这位先生,我想你是认错人了。这位小姐不姓白,她姓秦。”一旁的护花使者忍不住发话了。此人二十上下,中等身材,一身白色中山装,头势是标准的三七开,头发闪闪发亮,生发油的味道三步开外都能闻到。

    “哦,我晓得,秦娜密斯秦嘛!震旦附中的皇后,我怎么会认错呢?这位朋友怎么称呼?”钟少德的笑意有增无减。

    “不才姓熊。”勉强应付了一句后,白衣青年将视线转向了身边的女生,脸上疑云顿生,“你们真的认识?小娜,这到底是……”

    “我从来没见过他,真的!振邦哥,这里好乱,不是我们学生该来的地方。求你了,我们走吧!”秦娜抿紧了嘴唇,一双大眼睛努力挤出了两朵泪花。

    “小朋友你大概是不晓得……”钟少德自然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然而话刚讲了半句就被打断了。

    “什么小朋友!给我放尊重点!睁大眼睛瞧瞧,这位是熊定国将军的大公子!”之前一直沉默的另一个青年高声道。此人黑色中山装打扮,留着利落的板寸头,坐在离白衣青年半米远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前者的同学兼跟班,比前者高了半头,也壮实许多,打起架来应该是把好手。

    “哦,原来是熊公子,初仰大名,失敬失敬……”话音刚落,钟少德便毫无敬意地坐到了沙发上,还翘起了二郎腿。

    到底出身豪门,这位熊振邦公子确有几分瘟生作风,舞还没跳上,就先点了满满一桌子的酒水和吃头:香槟、啤酒、荷兰水、水果拼盘、陈皮梅、奶油杏仁、巧克力蛋糕,真是应有尽有。钟少德抓起一只香蕉剥了皮,一边大嚼,一边继续侃侃而谈:

    “熊公子大概有所不知,您身边的这位密斯秦不但品学兼优,还有勤工俭学的好习惯。在做课外劳动的时候呢,她一般都会用化名,用的最多的一个化名呢,就叫作‘白依依’,小鸟依人的依。你看,跟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配?”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钟少德在读“化名”的“化”字时读跑了调,听起来有点像是阴平的“花”字。

    “他……他骗人!我记起来了!这人是个坏蛋!顶坏顶坏的人!以前经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游荡,听说有好几个女同学都被他……振邦哥,我好怕……”秦娜紧紧贴在了熊振邦身上,把脸蛋埋进了对方的肩头,掩住了她扭曲而狞厉的神情,乍一看真是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这招确实管用,熊振邦立刻敛起了疑云,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过剩的血性和雄性荷尔蒙。见老大发怒,黑衣青年更是义愤填膺,怒目圆睁,看架势随时准备吞了对手。

    望着两张铁青的面孔,钟少德笑容依旧,他信口换了个话题:“照这么看来,两位都是震旦大学的大学生?”

    “不错!”熊振邦怒道。

    虽然两人并未穿校服,也没戴校徽,不过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秦娜本次“勤工俭学”之所以没用化名,直接用了本名,自然是因为她这次吃的是窝边草,化名瞒不过人。看来这只小蟹真是饥不择食了。也难怪,得了这样的恶疾,要是再弄不到几百块大洋,买不到606针剂,她不久就会变成一只死蟹。

    “两位都是东三省人氏?”钟少德继续道,其实他一开始就听出了对方的口音。

    “是又怎样!”熊振邦怒道。

    “两位的家都在松花江上,长城外面才是你们的故乡,请问两位,准备几时打回去?还是说,大上海呆久了,有点乐不思蜀了?”

    “关你屁事!”熊振邦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熊将军的公子……哦,我想起来了!去年一二八以后,淞沪司令部好像是从东北军调来了一个少将,好像是担任哪个杂牌师的副师长,他自己来了不算,还把一大家子七大姑八大姨都带到了上海。听人说,这位将军姓的就是熊,狗熊的熊,想来就是令尊了?”

    “欺负我朋友,又侮辱我父亲,你他妈的什么东西!”熊振邦怒不可遏,一把推开秦娜,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有种出去!我们单挑!”

    熊振邦的中山装并没有扣扣子,就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插在中山装内袋的手枪暴露在舞厅的灯光下。

    “还带了把枪?哼哼,正好!”钟少德暗忖道,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表哥——”黑衣青年拦住了熊振邦,同时脱起了外套,“对付这种王八蛋何必你亲自动手?交给我,一分钟叫他趴地上!”

    “虎云,别拦我!事关我们熊家的名誉,让我自己来!”貌似是和他表弟别苗头,熊振邦以更快的速度脱掉了外套,连同外套口袋里的枪一并扔到了沙发上。

    正当这对好兄弟奋勇争先之际,钟少德突然发动了。他欺至两人身前,一记右钩拳,正中熊振邦的左太阳穴。熊振邦闷哼一声,在他瘫倒在沙发上的同时,钟少德已经闪退了数步。

    眼看兄长遭了暗算,虎云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形如一只黑熊,向钟少德猛扑过去。然而只过了一个瞬间,黑熊就径直扑倒在地,摔了一个狗啃泥。原来早在动手前,钟少德就偷偷把吃剩的香蕉皮扔在了地板上,舞厅光线昏暗,虎云又复仇心切,正好着了他的道。对于熊振邦这样的纨绔子弟,钟少德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他真正有些忌惮的,还是对方那个五大三粗的表弟跟班。

    一计得逞,钟少德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对手刚刚着地,钟少德的皮鞋就重重踩在了对手手背上。趁对手发出惨叫的空当,钟少德一跃骑上了对手背部,靠体重压制了对手。未待对手挣扎,他就一把掠过桌上的啤酒瓶,狠狠砸在了对手的头上。一声闷哼后,虎云和他表哥一样丧失了战斗力。

    二比零,老狎客完胜。

    回头望去,沙发上只剩下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熊振邦。趁刚才打斗的功夫,秦娜已经悄悄开溜了,只可惜时间有限,她刚刚溜出五六米远。

    “密斯秦——”钟少德大喝一声。

    秦娜猛地一颤,停下了脚步。

    钟少德走上前去,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少女的双肩,将她摁在了一张靠背椅上。

    “小秦同学,”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露出了惬意而邪异的笑容,“晓得什么要把你留下来吗?”

    “我……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少女早已是面色如纸,涕泪俱下。

    “哦,你错了,那你告诉我,你到底错在哪里?”端详着对方逐渐崩坏的妆容,钟少德笑问道。

    “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钟先生,求求你……”对方的两颊已是斑斑驳驳,在现出痛苦表情的同时,也渐渐暴露出零星的可疑红疹。

    就在少女赌誓的同时,钟少德身后的沙发上传来些许动静。但钟少德并未理会,面对可怜的少女,继续着他的说教:

    “看来你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啊!唉……讲老实话,秦同学,出来卖并不是你的错,得了毛病也不能全怪你,带病出来卖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明知道自己得了病,还要出来卖,这就是你不对了。今天还好碰到了我,不然岂不是害惨了人家?”

    少女默默低下了头,继续流着她不知是悔恨还是乞怜的泪水。与此同时,钟少德背后传来了翻动衣物的声音,但他仍不以为意。

    “年轻人犯错并不可怕,关键要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责任,而不是拉别人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就像你今天这样……”说话间,钟少德把右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袋,“……晓不晓得,你这么乱搞是要出人命的!而且一出松就是好几条!想想看,多吓人!要不是我手上有分寸,这两个小年青早就横着出去了。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事啊——”

    说到最后半句话的时候,钟少德清晰地听见了子弹的上膛声,于是,就在话音落地的下一瞬,他一个九十度转身,右手挥出一道寒光——

    “砰!”

    一声枪响过后,只见熊振邦站在沙发前,两手空空,呆若木鸡。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板上,躺着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黑色的勃朗宁。

    带着最轻蔑的微笑,钟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手上稳稳握着一支枪,那也是一支勃朗宁——银色的勃朗宁,银色的枪口正冒着青烟……

    短暂的沉寂后,随着某位舞女的一声尖叫,整个舞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舞客和舞女们争先恐后地四散退场,半分钟前他们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的确,打架要比打枪好看一些,相对来说,前者不太容易波及观众。

    舞厅中人撤得差不多的时候,四名身穿制服的华人巡捕从正门走了进来,个个手持步枪,如临大敌。看来早在先前打架的时候就有人报了警。

    “是他!是他放的枪!”熊振邦仿佛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向巡捕奔了过去,“他打伤了我兄弟,快抓住他!”

    可巡捕并不买他的账,径直将枪口对准了他:“别动!站原地!手举起来!”

    “还有你!”另外三名巡捕将枪口对准了钟少德,“放下枪,慢慢走出来!”

    “好说好说……”钟少德张开双手,把抢挂在了食指上,与此同时,他已经看清了为首者胸前的警号。

    “757号,你们都是魏巡长的手下。”钟少德道。

    “你怎么知道?……啊!莫非您是……”对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舞厅的昏暗, “……总捕房的钟少德钟探长?!”

    钟少德笑着耸了耸肩。

    “长官好!”757号巡捕立马收起了枪,向钟少德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于是,指向熊振邦的长枪从一支变成了三支。

    “搞什么鬼?他是法租界的探长!?”熊振邦一脸的难以置信。

    757并未理会熊振邦,他正忙着向钟少德点头哈腰:“不好意思,钟长官,大水冲了龙王庙,请您多多包涵。”

    “好说,我跟你们魏巡长是老朋友,这种小事哪会放在心上?”钟少德道。

    “哈哈,都说钟长官大人有大量,果然名不虚传!”757肉麻地恭维道,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了熊振邦,同时也看到了还在地上的虎云:

    “钟长官,这两只小瘪三是怎么回事?”

    “据我调查,他们至少犯了三条罪状!”钟少德顿时敛起笑容,变出了凛然正色,“第一,暴力袭警!”

    “第二,非法持枪!”他示意757注意地上的勃朗宁手枪。

    “还有第三条,”他瞥了秦娜一眼,随后厉声道,“那就是——逼良为娼!”

    “你胡说!啊——”熊振邦悲愤难当,正欲上前辩驳,小腹就中了巡捕一枪托,腿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上。

    “老实点!别乱动!”巡捕怒喝道。

    “这位小姐姓秦,在震旦附中念书,”钟少德指着秦娜对757道,“秦小姐跟我讲,就是这个姓熊的年轻人,假借恋爱的名义把她骗出了学校,为谋取不法利益,多次逼她接客,导致她染上了性病……”

    “你血口喷人!”熊振邦这次没敢乱动,不得已只能向他的小女友求助,“小娜,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

    然而秦娜并没有回应他,自从枪声响起之后,她就一直呆坐在椅子上,瓜子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双眼空洞,一脸颓然,好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娃娃。

    少女的绝望并没有换得钟少德的怜悯,大探长继续编着他的英雄故事:

    “……地上那个是主犯的表弟,也就是从犯。迫于两名嫌犯的淫威,秦小姐一直未敢反抗,直到她遇见了我,当时我正在查另一个案子。秦小姐求我救她脱离苦海。在得知三人今天下午的行踪后,我就赶到舞厅和两名嫌犯交涉,要他们立刻无条件解除对秦小姐的人身压迫。考虑到两名嫌犯都是在校大学生,我想给他们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所以一开始没有动用武力。谁知这两个瘪三毫无悔改之意,不肯放人不说,还动手袭击我,连手枪都用上了,分明是想杀人灭口!好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那是,钟探长的身手可不是吹的!您的枪法在咱们法租界绝对是这个——”757谄媚地竖起了大拇指。

    “敢惹钟探长,你小子真是活腻了!”另外三个巡捕也在一旁帮腔道。

    “呸!活得不耐烦的是你们!”纵然已成阶下之囚,熊大公子依然放不下少爷架子,“一个探长有什么了不起?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爸是熊定国!”

    “熊定国是哪个?”巡捕们一时间面面相觑。

    “东北军的一个副师长,去年刚调到淞沪警备区。”钟少德解释道。

    “什么,东北军?”巡捕们一听都笑了,“好家伙,你们爷俩连老家都守不住,倒跑到上海来作威作福了?他妈的!大上海的女人也是你们配玩的吗?!”

    说罢,巡捕们又向阶下囚举起了枪托,阶下囚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好了好了,注意场合!”钟少德及时打了圆场,“老魏没跟你们讲吗?在公共场所要文明执法。好了,我还有其他事,人就交给你们了,带回去让你们巡长慢慢审!”

    年轻人血气方刚,教训一下就够了,钟少德也不想结怨太深。他很清楚魏巡长的作派,这家伙是个滑头码子,不到十二个钟头就会收钱放人。

    “是,长官!”

    757上前给熊振邦戴上了手铐。另一边,虎云也已经转醒,迫于步枪的威力,他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锐气,任由另两名巡捕将他铐了起来。

    “还有这位秦小姐,”钟少德指着秦娜道,“她是重要证人,最好带她回去做个笔录,顺便让法医帮她检查检查——查仔细点!”

    757走到秦娜跟前,脸上掩不住鄙夷和嫌恶:

    “中学生小姐,请吧——”

    秦娜慢慢站起身来,一双泪目早已干涸。注视了钟少德片刻,她惨惨开口道:

    “钟先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我的惩罚?”

    “密斯秦说笑了,怎么会是惩罚呢?”钟少德露出了最最刻毒的微笑,“对你这样一位可爱的maid,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最多也就是批评,还有教育,帮你从歧途里走出来,早日回归生活的正道。不用谢我,挽救像你这样的失足少女,乃是我是们公务人员的天职!”

    言罢他大手一挥,让巡捕将那一女二男押出了大华舞厅。

    三比零,一场酣畅淋漓的完胜!值得庆祝!

    一干人前脚刚走出舞厅大门,钟少德后脚就抄起桌上的香槟酒瓶,朝喉咙里猛灌了一大口。然而,不知是由于冰块融化,酒温上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口酒并不如刚跳完舞的那口来得爽快,反倒显出了几分酸楚,让他有些兴味索然。

    “大概酒色之类的东西就是这样,弄多了难免乏味,用来调剂则可,但毕竟不好当作生意经……”钟少德心想。作为法租界的探长,他的生意经自然是破案。随着一二八余波的消退,近两个月的法租界碰巧比较太平,不见什么大案悬案,让身为重案组头目的他颇有英雄无用之感。看来我们的大探长是真有点空虚了。

    钟少德长叹一声,一头躺倒在长长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星罗棋布的荧光灯发呆……

    不过多久,头顶的人工星空便蒙上了一片阴影,那是一片格子状的阴影,阴影的上部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宛如月食一般,但那并不是月全食,至多也就是月环食,球状阴影的两侧边缘泛着冰冷的银光。

    “钟大探长,够逍遥的。”身穿格子衬衫,戴着镀银边眼镜的阴影向他发出了问候。

    “原来是小汪啊……”钟少德懒洋洋地坐起身来。

    来者姓汪,二十五六岁,是警务处侦探部的秘书,虽然职位不高,资历也不深,却是侦探部督察长的红人。钟少德自然不能太怠慢对方。

    “礼拜天嘛,难得放松一下,吃我们这碗饭也不能太死板,你说对不对?来来,坐下再讲——”

    然而对方并没有吃他这套,依旧冷冷地俯瞰着他:

    “坐就算了,晓不晓得,我已经寻了你大半天了?”

    “所以嘛,好不容易寻到了,当然是要好好白相相喽!这边的小阿姐真的不错,不比百乐门的差,怎么样,要不要帮你介绍两个,统统算我账上!”因为料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钟少德索性做了一个空头人情。

    “好,下次吧……”小汪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今天找你是有公事。钟探长,请跟我走一趟,督察长有请——”

    [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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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冰云[/u]发表的内容:[/b]

      新作啊,等我静坐下来细细阅读!

      先为您的新作点个赞![/QUOTE]

      感谢冰云一如既往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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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钟探长的最后一案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钟少德被汪秘书领进了贝当路的高档别墅。别墅的主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书房很大,家具中西合璧,尤其是会客用的那套红木沙发。一阵寒暄后,主宾分上下坐定,汪秘书退出,菲律宾女佣送来了咖啡。

        主人姓郎,四十三岁,同房间的装潢一样也是中西合璧,确切地说是中法合资。他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黄也不白,头发是不起眼的深棕色,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感觉。或许正是凭着这份与生俱来的中庸,他在中国人和法国人中间都很吃得开。过去二十年间,他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从一个小译员一路升到了侦探部督察长的宝座上,位列法租界警务处的第四号人物。

        但今天的郎督察长似乎不在最佳状态,一身铁锈色睡袍的他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钟少德自然是别出了苗头:他这位上司想必是碰到了大麻烦,否则不至于礼拜天一早就满世界地找他。

        呷了一口咖啡,郎督察长终于打开了话题,语调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

        “少德,还记不记得,你是哪一年当上的探长?”

        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问题?钟少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做出了回答:

        “是24年,长官。”

        “1924年……是啊,那时你刚刚廿岁出头,是处里最年轻的探长……今年是33年,一眨眼快十年了,你还是在这个位子上。少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册你妈,少给我装腔!老子坐哪个位子还不是你讲了算?!”钟少德暗暗骂道,但表面上只能虚与委蛇一番:

        “这我倒真没想过,还请长官明示。”

        “少德啊,你很聪明,”郎督察长不动声色道,“讲到破案,你是我们的第一把好手。其实不只是破案,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吊儿郎当,或者换种讲法——你太性情中人了。”

        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不虚。

        “比方讲五年前,”郎督察长继续道,“要不是你抓赤党的时候捣糨糊,得罪了政治部那帮老爷,你老早就升上去了。”

        “长官,你晓得,我对政治从来不……”

        “晓得,你从来不问政治。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们刑警嘛,保一方平安才是正道,何必去掺合政治上那点破事?可是你不去过问它,它偏偏要来过问你,逼着你挑边站队,做选择题,A还是B?你问他们有没有C,能不能中立,你猜他们会怎么回答你?”

        今天的郎督察长确实不同于往,钟少德从未见过他如此愤世嫉俗。

        “就拿我本人来讲吧,”郎督察长的牢骚继续升级,“警务处、公董局、纳税人协会,看起来里里外外都行得通,玩得转,其实这全是假象。你肯定要问了,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我,郎某人,法租界的华人督察长,其实就跟一只老鼠没什么两样——就是风箱里的那只小老鼠。不错,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觉得一个人有两种血统就很合算么?那你就想错了。真实情况是,所有中国人都当你是法国人,所有法国人都当你是中国人,每个人都不要你,硬逼着你站到和他们相反的队伍里去,心里头全当你是小娘养的。这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血统政治,顶顶大的政治!”

        钟少德开始怀疑他这位上司是不是吃错药了。

        “咳咳……不当心跑题了,不要介意,”郎督察长及时踩了刹车,“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谈谈你升迁的事情。你晓得,老张年底就要退休了,上头预备在我们部提拔一个新的督察员。我当然是推荐了你。可是少德,这事情还真不是我一个人讲了算。”

        看来对方一直把自己当心腹,所以才会在自己面前直抒胸臆。想到这里,钟少德生起了些许愧意。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少德,你还有个竞争对手——四科的小林。”郎督察长终于讲到了要点。

        “小林?政治部的那个……”

        “没错,我们都晓得,小林就是政治部的密探,上头调他进来就是为了牵制我们部,说什么‘非常时期,政治优先’。可政治部那帮赤佬也太嚣张了,吃相太难看,完全不给我们面子。小林才进来三年就让他升督察,再过两年那还了得?我的位子是不是也要让给这小赤佬?!”

        钟少德总算明白他上司到底吃错哪味药了。

        “这次的升职是原则问题,事关我们侦探部的名誉,我绝不会再作让步!这个新督察只能由你——钟少德来当!”郎督察长的神情无比严肃。

        好啊,升官发财当然好,没人会拒绝,钟少德自然也不例外,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他这位长官这次打算如何对付“政治部那帮赤佬”,毕竟政治部压在侦探部头上已经不是三年五年了,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已开先河。

        “这次和以往不同,”郎督察长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总算让我觅到了翻盘的机会。这次我们有一个大份量的外援,就是总巡也要卖他的面子。只要他肯出面讲一句话,督察员的位子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比总巡大的只有公董局董事会和法国领事馆,钟少德心想,对方口中的这位大人物应该就是这两个机构的要员。而对方的话语立刻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位外援跟我们很熟,他就是董事会的冯华董。”

        一听到这个名字,钟少德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长衫马褂、高大英武的身影。冯华董本名冯剑声,清末大商人出身,以兴办实业闻名,涉足面极广,轮船公路、电报煤气、酿酒造纸无所不包,其产业不仅遍及法租界,在公共租界和南市华界也很有影响。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这位冯先生已过知天命之年,据说在听力方面也出了点问题,但他依旧不改早年力争上游的性格,时常以活力充沛、精力旺盛乃至朝气蓬勃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从而染上了几分喜剧人物的色彩。钟少德突然记起来了:冯华董和郎督察长好像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你晓得,冯先生和我是远房亲戚,”郎督察长道,“不过他到底是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是不会随便做的。巧得很,他最近刚好碰到一桩麻烦,很有些辣手,希望我们帮他打点一下。要能顺利解决的话,他答应亲自向总巡推荐你,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

        麻烦?钟少德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话要从头讲起,这位冯剑声冯先生,除了公董局董事和商界领袖之外,爱出风头的他还拥有第三个头衔,那就是——上海跑马总会的常务理事。作为全上海最大的竞技兼赌博机构之一,跑马总会的成员遍布租界和华界,其总部位于公共租界大跑马场隔壁。跑马总会每年八月底都会在总部召开年会,届时主要会员都要出场,会后还有盛大的庆祝表演。事情就出在今年开年会的时候,也就是八月份的廿七号。冯华董携夫人出席了本次年会,会后赴大跑马场观看表演。会上冯夫人偶感微恙,于是暂别夫君,独自回到国际饭店,在事先开好的客房里小憩,却不想有一宵小之徒突然闯进客房,劫走了她的一只价值数百的翡翠戒指。冯夫人第一时间向公共租界巡捕房报了警,但犯人至今都没有抓到。从事发次日起,上海滩的大小报纸就竞相报道了这一案件,坊间物议沸腾,流言满天飞。据小道消息称:8月27号的那个饭店劫匪,这赤佬不但劫走了冯夫人的戒指,还劫走了她的某件“更加珍贵的物事”。这种猜想并非全无根据。事实上,这位冯夫人并不是一位徐娘,确切地讲,她是冯华董的第二任夫人,闺名言菊芳,芳龄二十五,本是极有名的平剧演员,主唱刀马旦,色艺双绝,被一干戏迷封为平剧皇后。冯华董的原配夫人在三年前不幸亡故,两人并未留下子嗣。守完三年之丧后,在若干亲友的劝说下,冯华董就娶了风华正茂的言小姐作为续弦,顺便讲一句——兴趣广泛的冯华董还是江南平剧协会的荣誉会员,这是他的第四重身份。这位著名的绅士也确实不幸,新婚不到半年就出了这种岔子,在一干小报记者的大事涂抹下,他眼看就要沦为全上海人的笑柄。

        “难道说,是上个月廿七号的那件事?”钟少德问了一个有些多余的问题。

        郎督察长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小报上讲的那些内幕,倒有几分是真的了?”钟少德努力掩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我倒不清楚,”郎督察长脸上也轻松了不少,“我想,就连冯先生本人也不是十分清楚,否则他不会托我们‘调查’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没有一点物证,全凭冯太太的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确实难讲得很。不过将心比心,作为男人,作为丈夫,听到这种传闻,不舒服是肯定的。少德你虽然没结过婚,不过应该不难理解。”

        “冯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公共租界办案,帮他挽回脸面?”

        “是的,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你一个人。照冯的意思,我已经和那边的捕房谈好,只派一个侦探进入公共租界,名义上是协助他们调查,实际上你有独立的调查权和抓捕权,一旦拿到人,马上引渡给我们租界,由我们来审问和处置。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原来是这样……”钟少德沉吟道,“要办这个案子,恐怕要先拜访一下当事人。”

        “那位女戏子皇后,只怕你暂时是见不到了。”郎督察长摇了摇头,“她达令跟我讲,在廿七号的事件当中,这女人受了很大的惊吓,精神一直很不稳定,现在正在家疗养,恕不见客。”

        “那叫我从何查起?事情都过了半个月了,早就过了侦察的最佳时间。就算有物证,大一半也都湮灭掉了。现在又不让我们接触人证,这算什么意思?像这种案子,只怕连神仙也破不出来啊!”

        “少德你言重了,人证也不能说没有。报案的时候,言菊芳在那边的捕房留了一份详细的笔录,你可以去调看嘛!也不晓得那边的巡捕是怎么搞的,两个礼拜过去了,不要说抓人,就连嫌疑犯也找不出半个,真是滑稽!不是还有一只戒指么?依我看,只要找到言菊芳的翡翠戒指,基本上也就锁定了嫌犯。少德你虽然不是神仙,好歹也是我们的神探,像这种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官过奖,我一定尽力。”钟少德应承道,上司的恭维让他颇感受用。

        “这就对了,”郎督察长从书桌上取过一封公函,交到了钟少德手里,“介绍信我早就帮你写好了,明天你就出发去公共租界。这是你钟探长的最后一个案子。帮我们侦探部争口气,回来之后,你就是我们的新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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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小土豆[/u]发表的内容:[/b]

          難得在這裡欣賞到大作.

          "对你这样一位可爱的maid,"  有點不明白, 先生想說好是個下女?  否則, 似應用lady.[/QUOTE]

          maid可指女仆,亦可指一般的未婚少女。
          文中的maid其实是handsome maid中的maid。handsome maid(俊妹子)是近代服务外国水手的中国妓女,汉语音译为“咸水妹”。
          老于冶游的主角其实是一语双关,称对方为maid即骂她是妓女。
          拙作中涉及方言典故的地方貌似不少,正考虑是否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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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小土豆[/u]发表的内容:[/b]

            呵呵, 長知識了.

            嗯, 這一來, Maid of Orleans 似乎可能不太好...

            加注好啊, 讓大家都多學習一點[/QUOTE]

            贞德的典故知之不多,据说有不少很重口的民间传说……maid确实是个暧昧的多义词,就跟“小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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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冰云[/u]发表的内容:[/b]

              钟少德,是一位中国的007![/QUOTE]

              呵呵,他没占士邦那么好的女人缘,也不像后者那么绅士(至少不是英式的绅士)。这个人物的设定部分借鉴了孙了红的侠盗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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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新搭档


                9月12日,礼拜二,上午九点半,比郎督察长预期的晚了一天,钟少德造访了公共租界的老闸捕房。接待他的是对方的一个探长,姓韩名庄,廿八九岁,个头偏高,皮肤微黑,胡子刮得很干净,没有抹发油,再加上一件朴素的帆布风衣,整个人其貌不扬,却给人一种忠厚可靠的感觉。

                “钟探长,我已接到上司命令,全程协助你查案,请多指教。”韩庄开门见山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平和。

                “不敢当,我们精诚合作,互相学习。”钟少德笑道,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着实不差。

                说话的同时,韩庄将来客引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桌如其人,干净简洁,文件案卷排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最奢侈的不过是一支康克玲墨水笔。

                韩庄从案卷中抽出一个文件夹,双手递给钟少德:

                “钟探长,这是8月27号的笔录,请过目——”

                钟少德接过文件夹,展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方块字,虽然是速记,却不失清晰工整,记录者的办案态度的确值得欣赏。不过,与郎督察长保证的不同,这份笔录完全称不上“详细”,只有短短两页半纸,信息量实在有限得很。据其记载,8月27号的案情大体如下:

                报案人和受害人都是冯言菊芳。案件类型是强奸、抢劫。当天下午3点40分左右,受害人正在国际饭店1703号套房内休息,房中只有她一人。嫌犯身穿饭店服务生制服,以送开水为名骗开房门,趁受害人不备暴力袭击受害人,对其实行奸污,并劫得受害人翡翠戒指一只,估价五百块,得逞后迅速逃离现场。据受害人描述,嫌犯年纪较轻,中等个头,左手指甲较长。受害人自称并未受到人身伤害,其家属拒绝法医对其进行检查。好了,记录到此而止。

                “册,果然既奸且盗!”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其家属拒绝法医对其进行检查”,这个“家属”必是华董冯剑声无疑。这家伙明知道他老婆被人强奸,却还假惺惺地委托自己“调查”这个案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羞于启齿么?还是说,冯华董不大相信他老婆,怀疑另有隐情?仅凭眼前这两张半笔录,钟少德很难做进一步的推测。

                “韩探长,恕我直言,这份笔录记得太简单了,”钟少德指着纸面道,“许多关键细节都模糊不清,比如,‘年纪较轻’是有多轻?十八岁?廿岁?廿五岁?再比如,在‘暴力袭击’受害人的时候,嫌犯是否用了某种凶器?在侵犯受害人时,嫌犯用的是哪种姿势?他的性功能怎么样?整个犯罪过程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对我们破案来讲,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

                “钟探长批评的是……”韩庄唯唯道,脸上微微发红,“只是,如果问得太详细的话,只怕那位冯太太……有时候,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受害人的感情?”

                “这么说来,韩探长倒是一位敦厚君子了!”钟少德戏谑道,“真为受害人的名声考虑,倒不如索性销掉这个案子。反过来讲,既然冯太太选择了报案,这就表明她愿意配合巡捕调查。真正阻拦她配合调查的,我想还是她那位先生吧?”

                “钟探长说的是……”韩庄一脸惭色,“那天我到场时,冯先生已经到了。做笔录的时候我本想多问几句,可冯先生很不耐烦,说有什么好问的。他要我们马上封锁饭店,把所有的仆欧都叫上来,让他太太一个个指认。”

                “你们照做了?”

                “是的,这确实也是个法子。可我们没料到的是,当天当班的服务生全过了一遍,冯太太并没有认出嫌疑人。后来我们又扩大了范围,把饭店里所有男性职员都叫了上来,可还是没找到嫌疑人。最后实在没办法……”

                “你们查了职工花名册上的照片?”

                “是的,惭愧,还是找不到这家伙。后来冯先生大发脾气,不听我们劝,直接把他太太带回了法租界。”

                “找不到不奇怪,这小子一看就是假冒的,至少不可能是一个饭店boy。韩探长,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还能不能记起一些细节,不管什么都行——”

                “有的。我前面就想说了,在检查套房的时候,我在浴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条女式内裤,裆部被利器割破了。我想,这条内裤应该就是冯太太扔掉的。嫌犯可能用了小刀之类的工具。”

                “也可能是剃刀。”

                “对,剃刀也有可能。关于作案时间,冯太太其实也跟我讲过。她说,那个嫌犯从开始袭击她到逃离房间,整个过程总共用了一分钟。”

                “一分钟?!”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冯太太虽然惊魂未定,不过她的语气很肯定。”

                “一分钟……我问你,你到场的时候,她是不是穿了一件高领窄腰的海蓝色旗袍?”

                “是的……”

                “旗袍有没有损坏,比如开衩的地方?”

                “应该是没有。”

                “你确定?”

                “是的,衣服是完好的,一粒纽子也没掉。”

                钟少德大感匪夷所思。来之前他做过功课,查阅了8月27日的新闻报道:言菊芳当天所穿的那件新款旗袍,裙衩几乎是开到了大腿根部,将她硕长健美的下半截曲线衬托得淋漓尽致。然而,仿佛是专为和广大登徒子作对一般,两道长长的衩缝上各有四位纽扣将军把关,将裙内的春光牢牢锁了起来,令观者欲求不满,遐想联翩。钟少德认得那种纽扣,他知道,这种被称为“同心结”的绳扣相当难解,就算是色中老手——比如他本人,只怕也要稍费周章,解开全部八粒扣子至少要花费半分多钟。再加上割内裤,做正事,完事后喘息片刻,还要掠走翡翠戒指,据钟少德估算,整个犯罪过程最快也需要两分半到三分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钟内完成。

                “其实,”短暂的沉默后,韩探长开了口,“在一分钟内作案,我也觉得不太现实。不过我想冯太太应该不会故意说谎。你说,她会不会是记错了?毕竟她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是啊,有这种可能……”钟少德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没记错的可能。想想看,言菊芳以前是做什么的?女戏子。作为第一流的舞台演员,这个女人的时间感应该非常之好……还有,她唱的是刀马旦,靠演花木兰穆桂英出的名。刀马旦是有武行功底的,言菊芳练了十多年,身手应该不会差。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想要制服她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只给他短短一分钟?照这么看来,言菊芳的证词又不像是真的了……这对矛盾该如何解释?话说回来,或许也正因这诡异的“一分钟”,才让冯华董对他的少妻起了疑心……

                反复纠缠意义不大,钟少德适时换了个话题:

                “韩探长,冯氏夫妇离开之后,你们又做了哪些调查?”

                “哦,是做了一些调查,可惜没什么收获。我让部下把饭店相关的职员都集中起来,询问他们当天有没有可疑人物进入饭店,尤其是案发前两个钟头,结果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有一个管后勤的老员工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饭店一个礼拜前丢失了一套仆欧制服,是中号。我想嫌犯穿的多半就是这套衣服,一个礼拜前他就已经来踩过点了。”

                这不足为奇。钟少德知道,跑马总会的年会是一件大事,筹办方通常会提前两、三个礼拜向国际饭店预订酒席和房间,在此期间嫌犯不难打探到消息。

                “饭店的线索很快就断了,于是我查起了戒指这条线。”韩探长继续道,“我想嫌犯劫财之后应该会去销赃。于是我弄到了冯太太翡翠戒指的照片,印在协查通告上,发了五百份出去。没想到两个礼拜过去了,竟一点动静也没有。本人能力有限,实在惭愧。”

                “韩探长过谦了。既然弄到了照片,那你想必晓得这只戒指的来历。”

                “是的。我查到,这只翡翠戒指出自霞飞路的所罗门珠宝行,是冯太太在六月份订制的。”

                “没错。这位冯太太派头很大,她不止订做了一只戒指,同时还做了一条项链和一对耳环,一共是三件套,用同一种暹罗翡翠做成。这套首饰是一个犹太珠宝匠专门为她设计的,式样独一无二,每件首饰上都有足金的梅花纹饰,很好辨认。案发当天,我想言菊芳是戴齐了这三件首饰。”

                “对,确实是这样。”

                “除了这三件翡翠首饰外,她还戴了第四件首饰,就是她左手无名指上的3.5克拉钻戒,她的结婚戒指,用的是正牌南非钻石。光是这一颗钻石的价值,恐怕就超过了一整套翡翠首饰的总和。”

                “是的,我也看到了。钟探长对珠宝是真有研究!”

                “唉,不研究不行啊!韩探长,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嫌犯是想劫财,为什么不连同其余三件首饰一起劫走,而偏偏只拿了一只翡翠戒指?”

                “这个……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够,匆忙间只抢了一件?”

                “那为什么不抢最值钱的钻石戒指?”

                “这……”

                “所以说,韩探长,你那几百张协查令恐怕一开始就白发了。”

                “你是说……嫌犯他不会去销赃?”

                “当然不会,这是再明显也不过了。之所以不拿最贵的,只拿最别致的,这只能说明——嫌犯想要收藏这件首饰。”

                “收藏?!”

                “不错,正是收藏——作为他成功作案的纪念品!”

                “纪念品?!”

                “或许在他看来,这枚翡翠戒指是言菊芳身体的一部分,占有了它就等于永远占有了它的女主人。”

                “这……这真是不可思议!”

                “是么?我倒觉得是人之常情。”

                “钟探长,按你思路分析……这个嫌犯应该是有某种……收集癖,啊!照这么看来,他有没有可能是个惯犯?!”

                “是有可能。”

                “不,这不可能!钟探长你不晓得,为了找这个嫌犯,我前段时间查了我们租界近三年来全部强奸案的卷宗,可是连一个类似的案子也没有发现!这该怎么解释?”

                “没报案不代表没发生。”钟少德笑道,“与其查强奸案,倒不如查查珠宝盗窃案。不过你的观点也有道理。讲老实话,我也不大相信世上存在着这么一个强奸犯,屡次作案,收集首饰,一分钟就搞定一个女人,听起来像海外大奇谭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首先,我们有必要弄清楚,言菊芳的案子到底是不是一起强奸案。如果不是,那么所有的疑点都会变得一文钱不值,这个案子根本不值得我们一破。”

                “不值一破?难道说,你是怀疑……”

                “没错。为了确证这种怀疑,我想先去见一位特殊的线人。韩探长,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失陪两、三个钟头。中饭不必等我,为表歉意,晚饭由我来请。”

                言罢,钟少德扔下新搭档,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老闸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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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旧相识


                  离开老闸捕房后,钟少德穿过南京路,进入了四马路的红灯区。要是作为冶客的话,他来得其实不是时候,这里的长三堂子和按摩院要到下午才开门。不过钟少德今天不是来白相的。在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招牌中间,他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径直穿了进去。在阴暗弄堂的深处,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地。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独立公寓,看起来并不很大,藏污纳垢却是绰绰有余。房子没有任何标牌,每扇窗户上都装了结实的铁栏杆,房主的防人之心昭然若揭。

                  钟少德叩响了公寓的大门,那是一扇铁制的防盗门。

                  几秒钟后,防盗门上方拉开了一扇小窗,现出一双可怕的眼睛来。眼睛是凶恶的三角形,如毒蛇,似猛兽,左眼上还刻着一条长长的刀疤。

                  “哪个?找谁?”怪眼的主人发问道,嗓音很是沙哑。

                  “法租界,钟少德。叫薛老三快点起床——”因为认得对方,钟少德一点也没被吓到。

                  “你等一下。”小窗被关上了。

                  薛老三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大名薛华礼,也算是名门之后。他已故的父亲早先是花旗银行的老牌买办,深得洋人信任,后来离开了银行,联合了几个钱庄董事和资深买办,合伙开了一家私营银行。随着银行越做越大,薛老爹本人也摇身一变,从昔日的洋奴西崽化身为一位人人景仰的 “民族金融家”。薛老爹养了四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老大薛华仁子承父业,也当上了银行家。老二薛华义另辟蹊径,依靠家族关系贷得巨款,开了一家桐油加工厂,没几年就成了业界的翘楚。老四薛华智年轻叛逆,三年前大学毕业,到南京投了国民军,如今也晋升了上尉参谋。只有老三薛华礼是个异数,这家伙从小到大饱食终日,不务正业,好行旁门左道。18岁时老爹归了西,薛老三分到一大笔遗产,此后更是变本加厉,成天混迹于烟花场所,和妓女流氓打得火热。几年下来,遗产败去了一大半,薛老三幡然醒悟,决心好好做一番事业,于是理所当然地,他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行业。行行出状元,这两年来,薛老三同样混出了名气,成了公共租界乃至全上海滩屈指可数的大皮条客,专帮高层人士拉皮条。长三姑娘、舞女郎、罗宋小姐、电影明星、OL、女学生甚至是良家太太,只要你出得起钱,他都能想办法帮你弄到手。除拉皮条之外,薛老三还搞了一门副业。依靠广泛的社会人脉,他办了两张小报,专门刊载各种小道消息,帮赌馆娼寮打打广告,顺便玩玩敲诈勒索的把戏,总之,办得是有声有色。尽管所做的事情没几件上得了台面,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薛小开确有几分歪才。

                  等了两分钟后,公寓大门打了开来,疤面人将钟少德引进了屋内:

                  “老板在楼上,请——”

                  夜路走多了,难免要多几个心眼。为了防备有人寻仇和滋事,薛老三确实是花了本钱。眼下这位疤面大汉就是他高价雇来的保镖。这个杀千刀的家伙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插了一支大号驳壳枪,他日夜守卫在公寓底楼,充当继防盗门窗之后的第二道防线。钟少德上次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他。阔别两个月后,这栋房子貌似还加装了第三道防线。在上楼梯前,眼尖的钟少德发现:底楼东面的天花板上安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灯泡,灯泡的电线做成了暗线,似乎穿过楼板直通二楼,这算是什么物事?警报器么?根据钟少德的记忆,二楼的东面应该是……

                  带着小小的好奇,钟少德登上楼梯,径直走到了两楼。

                  两楼的前房是会客厅兼办公室,如今这间宽敞的房间正空无一人。

                  钟少德正感诧异,内室的大门突然打了开来,走出了一身金装、大腹便便的薛老三。金色的睡袍、金丝边圆形眼睛、手指粗的金项链,还有中指上尺寸夸张的金戒指,就连脚上的拖鞋也镶了金线花边。结合主人家极尽富态的身材,钟少德真怀疑自己看见了一头黄金铸成的大肥猪。也难怪,这头大型动物年幼时,正值其父民族金融事业的腾飞时期,所以难免让他染上了几分张扬拜金的习气。

                  “钟革里!好久不见,欢迎欢迎——”黄金猪满脸堆笑,向着钟少德咧开了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牙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突然想起了我这个老朋友?站着干嘛?来来来,这边坐——”

                  说话间,薛老三将来客招呼到了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随后,他自己坐到了办公桌的另一边,也就是东道主的位子上。

                  薛老三没讲错,他和钟少德确实算是老朋友,两人初次结识是在五年前。当时钟少德因为“抓捕赤党杀手不力”被政治部告了黑状,正处于停职反省状态。一日去新世界跑冰场散心,正好碰到了薛老三,后者的事业也刚刚起步不久,当时正在游说一位妙龄十九的跑冰女郎,试图将她从冰上劝到海上。于是乎,两位色道中人一拍即合,结为莫逆之交,而钟少德也有幸成了那位跑冰女郎的第一个客人。有了美妙的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之后数年间,钟薛二人又断断续续做了十多次“生意”,总的来说还算是合作愉快,直到两个月前的那次事故。

                  “老三,密斯白你还记不记得?”钟少德开门见山道。

                  “啊?密什么?”对方似乎是有些耳背。

                  “这瘪三,一上来就跟我装胡羊!”钟少德暗骂道,正要发格之际,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人声。

                  回头一看,从二楼的内室里娉娉袅袅走出了一个丫头。这丫头的容貌尽管只有中上水平,但胜在年轻,看起来不出二八芳华,未施粉黛却两颊绯红,体态纤匀,细腰丰臀,真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她一身花布裤装,手中捧着白色的被单,正准备拿去洗晒。

                  “阿娟——”薛老三装腔作势地喊道,“这位是我兄弟,法租界鼎鼎大名的神探!过来,跟钟探长打个招呼——”

                  阿娟有些怕生地看了钟少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钟探长好。”

                  口音是纯正的苏白,音色是稚气未脱的娃娃音,着实惹人怜爱。在对方低头行礼的刹那,钟少德的眼光滑过了她修长光滑的蝤蛴,瞥见了内翻了一半的后衣领,从而证实了方才关于对方脸色的猜想。

                  “册那!这头猪猡倒真有艳福,不到两个月又换了一个新的!”作如是想的同时,钟少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少女的回礼,心中又增添了几分对她主人的怨怼。

                  “阿娟,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先去给客人烧咖啡——”薛老三命令道。

                  “好的,先生。”

                  待阿娟下楼后,薛老三对钟少德道:

                  “这小妞七月底刚从乡下上来,交关事体还不懂,最近一直在跟她做规矩。”

                  “做规矩?一大清早就做到了床上?!”钟少德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对方。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到底是大侦探。”对方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同时不再掩饰猥亵的笑容。

                  “册那!”钟少德也不再掩饰怒气,“别跟老子绕圈子!密斯白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给我从实招来——”

                  “密斯……白……”对方摆出了苦思冥想的姿势,“……哪个密斯白?朋友,你晓得的,我手头的密斯有好几个都姓白,哦,对了,还有一位密昔斯白……”

                  “白依依——你七月份介绍给我的女中学生!怎么,才不到两个月就忘了?要不要给你买瓶爱罗补脑汁补补?”

                  “哦——原来你讲的是她呀!”薛老三又做出了恍然大悟状,“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她好像是哪个中学的皇后还是公主……怎么样,这小皮夹子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笑话!好了,不要再装了,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晓不晓得她有毛病?”

                  “有毛病?她年纪那么轻,能有什么病?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有病,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嘛!中学生嘛,学习那么辛苦,放了假还要出来捞外快,累出点毛病来也很正常嘛!感个冒、发个烧啊……”

                  “可惜她发的是梅毒。”

                  “什么?梅毒?!朋友,你不要开玩笑哦!”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这么讲……是真的?朋友,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应该讲,还好我事先看清楚了,否则我这辈子岂不是报销了?!七月份的时候她的梅毒还在第一期,前两天我碰巧又见到她一次,现在她的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连毒疹都发出来了,要是再往后……骇人,太骇人了!”

                  “你确定那不是……一般的皮疹?过敏性的那种?”

                  “你当我是瘟生啊!连过敏和梅毒都分不清楚?薛老三,你搞搞清楚,我可是给了你三十块,整整三十块大洋!放到隔壁会乐里,最起码可以白相两天两夜!出这个价钿,是要你帮我找一个清清爽爽的女中学生,不是一个生了梅毒的烂污皇后!好了,不啰嗦了,照道上的规矩办。三四十二,一共一百廿,现在就给我拿出来——”

                  “什么?一百廿!?”薛老三差点从老板椅上弹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当我家是开银矿的吗?!”

                  “退一赔三是道上的公价,一百廿对你来讲也不算大数目。好了,快点呕出来!事情做得漂亮点,以后大家还是朋友——”钟少德道。

                  “一百廿块大洋,讲给就给,你当是锡箔啊!我告诉你,这件事情空口无凭。白依依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不能你一个人讲了算,我要调查一下才能答复你。我看不如这样,你过两个礼拜再来……”

                  “你想赖账?”钟少德打断了对方。

                  “话不能这么讲,钟革里,你做侦探那么久,应该晓得什么事情都要讲法律、讲证据,不能只凭个人感情,要做深入的调查、细致的分析,然后才能得出……”

                  “得出你妈个头!一句话,一百廿,你今天到底是给,还是不给?!”盛怒之下,钟少德彻底撕破了脸皮。

                  “哦哟,看这架势,你是想敲我竹杠了?!”对方也不再有所顾忌,“钟少德,你给我搞搞清楚,这里是四马路,不是你的法租界!想在这里横行霸道,你还早了一百年!我劝你识相点……”

                  对方唾沫横飞之际,钟少德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砰”地一声砸在了办公桌上。

                  薛老三一个哆嗦:“你……你想干嘛?”

                  “老三啊,这把枪你认不认得?”钟少德已经敛起了怒容,换上了一脸阴笑,“你晓不晓得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桌上的手枪并不是他惯用的银色勃朗宁,而是一把黑色的柯尔特左轮,枪柄上刻着一条眼镜蛇,萦绕着一股煞气。

                  未待对方回答,钟少德继续说道:

                  “想来你也不会晓得。听好了——这把枪原来的持有者是个绑票犯,不仅是绑票犯,还是杀人犯,得了赎金还撕票,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已经杀了三个人,用的就是这把枪。”

                  “你……什么意思?”薛老三脸上惊疑交加。

                  “这瘪三总共做了三起案子,都在前两年,法租界一起,公共租界两起。你们的捕房里现在还存着他的弹头。唉,可惜啊,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至今都没人捉得到他。这瘪三狡猾得很,基本上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三啊,你消息那么灵通,你晓不晓得他到底是谁?”

                  “开玩笑,我怎么晓得?等一下……既然人没捉到,那他的枪怎么到了你手里?”

                  “好问题!老三,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不过有一点你讲错了,这把枪并不‘在我手里’,其实,从三起案子到现在,它自始至终都在杀人犯的手里。这个杀人犯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薛华礼!”

                  “是我?!搞什么……好啊!我总算是明白了。想栽赃我?想都不要想!钟少德,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公共租界,巡捕房里有的是我的朋友!”

                  “是啊,但你也不要忘了,巡捕是要讲法律、讲证据的。想想看,等一下我把枪擦擦干净,塞到你手里,再揿上两个指纹,你哪里还讲得清楚?只怕连讲的机会都没有吧?老三,你要晓得,能报警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活人。”

                  言罢,钟少德图穷匕见,亮出了另一把枪——他的银色勃朗宁。

                  “你……你真的要……就为了这一百块钱?!”薛老三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一百廿块。”说话间,钟少德打开了勃朗宁的保险。

                  “不不不,钟阿哥,不要激动,”对方终于服了软,“有话好好讲,千万不要激动。兄弟道里的,这点钱算什么?我这就帮你拿——”

                  说完,薛老三扭动肥胖的身躯,去开右手边的抽屉。

                  “打住——”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我警告你,动手就行,不要动脚!你个瘪三,事到如今还耍花枪,当我不晓得你桌子底下有什么吗?!”

                  薛老三如遭电击,一下子怔住了。

                  钟少德端着枪绕到了桌对面。不出所料,办公桌的桌脚处果然藏有机关,只要触动上面的电钮,红灯一亮,楼下的保镖立马收到警报,第一时间就会赶来护驾。

                  “你也不想想,就楼下那个朋友,就算是上得来,还不是白白填了刀头?”钟少德嗤道。

                  “误会,天大的误会!钟阿哥,我哪里敢啊!”对方忙不迭地辩白道,他早已是满头的冷汗。

                  钟少德不复多言,一把拉开了右边的抽屉。

                  不错,这里确实是薛老三放钱的地方,只是,钱并不很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十块银元。

                  “怎么只有这点?耍我吗?!”他立刻表达了不满。

                  “不不,冤枉,天大的冤枉!真的全在这里了,不信你统统打开来看!”对方慌忙道。

                  然而,钟少德并没有继续搜查。据他的记忆,这个抽屉确实是薛老三存放流动资金的地方,平时至少会放上十整条五十枚装的银元,加上零钱,至少也有五六百块,而今天却只有区区一个零头,这确实很反常。是为了骗他钟少德么?实在不像,因为对方根本不晓得他今天会来。

                  “对不住,钟阿哥,实在对不住。”带着一脸的汗水和惭色,对方道起歉来,“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乱子,手头有点……吃紧,现钱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了。求你可怜可怜兄弟,宽限一段时间。等月底报社收到了账,我保证,一定派人送到你府上!”

                  钟少德没有言语,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对方,慢慢收起了他的勃朗宁。

                  对方仿佛看到了转机,随即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打开一听三炮台,取出一支,恭恭敬敬递到了钟少德面前:

                  “来,先抽根烟,消消气。”

                  三炮台?钟少德想起,对方过去不是一直抽茄力克么?怎么突然间降了一个档次?这到底是……

                  思忖间,对方已经帮他服务到位了。但钟少德并没有急着吞云吐雾,他怕烟里有花头:

                  “老三,你不来一根?”

                  “唉,钟阿哥,那烟是用来待客的。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只能抽这个——”薛老三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烟盒上印着一只黄色的小老鼠。

                  国产的金鼠牌?有没有搞错?!从金狮子一下子缩水成了金老鼠,这档次可降得有点大了。照这么看来……难不成,对方是真的陷入了财政危机?

                  “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对方长叹了一声,诉起了苦经,“不瞒你讲,也不晓得碰了什么鬼,这两年生意上一直不大顺,陆陆续续丢了一批客户,买了十几万国债嘛,年初又统统被套牢。别看我表面上还有点样子,其实老早就成了一只空壳子。”

                  “我看你现在连壳子都快没了。”钟少德插话道。

                  “谁说不是呢?本来手头还有几千块活钱,可被那小婊子一闹,好了,彻底完结!”

                  “哪个小婊子?”

                  “还有哪个?当然是白依依,震旦中学那只万人骑的烂污逼!”薛老三再也压不住满腹的怒火,“妈个逼!我们全被这小婊子耍了!钟阿哥,你不晓得,来找我做生意之前,这小婊子就已经生了梅毒!可恨当时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否则怎么会吃了她的药?!十六单,我一共介绍她做了整整十六单生意!也就是你钟阿哥道行深,其他十五个客人全都上了她的床!自从上个月起,每个礼拜都有客人找上门来,问我讨说法,要我赔银洋。有五个客人已经进了医院,天天都在打606!不用讲,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全算在了我头上!妈个逼,我这一个多月真是亏大了,大半年的利润全坏在了小婊子身上!唉……”

                  原来如此,倒在也在情理之中。由此看来,薛老三虽然把关不严,负有失察之责,不过,他其实也是白依依事件的间接受害人。担惊受怕,劳命伤财,这一个多月下来,也确实搞得焦头烂额,再要苛求他什么,恐怕一时间很难收到成效。作为多年的狼兄狗弟,念及同袍之谊,钟少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其实他今天并没有动真格,刚才只是吓唬吓唬薛老三而已。那把黑枪的原主人,也就是那个连环作案的绑票杀人犯,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就被钟少德亲手送上了西天。这件事只有钟少德一人知道,之所以秘而不宣,他主要是看中了犯人留下的十二条黄鱼,也就是三起绑票案中的赃款。毁尸灭迹,私吞黄鱼之后,他还收藏了犯人的用枪,以期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帮他敲上一大笔竹杠,只可惜他今天的算盘打空了。

                  就在主宾两人相对无言,吞云吐雾之际,楼梯上又传来了阿娟的脚步声。她的咖啡总算是煮好了。

                  奉上两杯咖啡后,阿娟收起盘子,向两位男士浅浅鞠了一躬,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下了楼。

                  “钟阿哥,实在不好意思,”薛老三再度开了口,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你也看到了,钱我暂时是赔不出来了,不过我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补偿你。你看,阿娟这小姑娘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了。年轻、有姿色、性情温顺、还有服务精神,这样的女孩子还有什么不好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薛老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把她借给你,让她到你家里服侍你一个月,你觉得怎么样?小姑娘虽然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做不大好,不过人还算勤快,烧饭打扫应该没问题。呵呵,也正好让你调教调教。放心,她身上绝对清爽,我敢对天发誓!”

                  “她清爽我是相信的,就怕你身上不清爽啊……”钟少德心道。他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呷了一口咖啡。咖啡滋味并不甚佳,酸中带涩,让他想起了两天前大华舞厅的香槟酒。

                  “老三,钱的事情先放一放,”他决定卖对方一个人情,“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另外一件事?”薛老三一时间如释重负,“没问题,一句话!只要在兄弟的能力范围内,不管什么事,保证帮你办到!”

                  “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想借用你的消息网。言菊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言菊芳?就是上个月国际饭店的案子?”

                  “没错。现在上头要我查这桩案子,我就来寻你了。”

                  “那你可寻对人了!这只寡老的事情,不是吹的,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有没有看我编的《鑫报》?我们可是第一时间报道了她的案子!”

                  “哦,那犯人是谁你也晓得喽?”

                  “这……钟阿哥你说笑了,要是连这个都晓得,还要你们侦探做啥?”

                  “嘁,那你晓得些什么?”

                  “那可多了!比方讲,她经常到哪几个地方白相啊,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啊,她和她新老公的关系啊,她从前的舞台生活啊,还有身高啊三围啊,不晓得你想听哪方面?”

                  “她有没有姘头?”

                  “这个嘛……”

                  “我晓得你的规矩,消息五块一条,我可以付钱给你。”

                  “你这是哪里话?我们兄弟道里的,你又这么照顾我,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但问题是,不瞒你讲,这位言寡老过去跟我有些生意往来。做我们这行你晓得的,有义务帮客户保密。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好!我今天豁出去了,统统告诉你好了!言菊芳么,哼哼……你听没听说过,她在唱戏的时候有个外号?”

                  “平剧皇后?”

                  “那是一帮曲死戏迷送她的封号。我指的是,她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绰号,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晓得。”

                  “叫什么?”

                  “言六四。”

                  “‘言六四’,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显?板板六十四嘛!”

                  “是讲她很严肃么?”

                  “对对,她这个人是很一本正经,动不动就板面孔,天蟾舞台的冷美人嘛!呵呵,但是钟阿哥啊,‘板板六十四’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

                  “你是讲,碰碰……”

                  “对对,就是‘碰碰脱裤子’!哈哈,言菊芳天天立牌坊,号称卖艺不卖身,其实背地里裤带也松得很,不然她怎么是我的老客户呢?”

                  “哦,她都跟你做了些什么生意?”

                  “那可多了!最早大约是五年前,那时她刚刚出名,就被我劝下了海,卖的全是南京来的大员,所以晓得的人很少。后来她名气越来越大,居然当起了我的主顾,叫我帮她物色小白脸。你晓得,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台基上的生意我也是要兼顾的,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对吧?”

                  “你都帮她介绍了哪几个?”


                  “我记得一共是三个。最早是开武馆的太极拳小赵,后来是光华大学的刘威廉,就是光华足球队的那个左边锋,最后一个是拉丁舞学校的教练小胡。言菊芳就喜欢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范司倒是其次。”

                  说到这里,薛华礼停了片刻,特别打量了钟少德两眼。后者身高一米八,肩膀宽阔,因为职业关系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碰巧也属于那种“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类型。只是,他的面孔不算太好,棱角过于分明了一些,还生了一只凶相的鹰钩鼻,大大削弱了他的绅士派头。

                  “除了你帮她介绍的以外,言菊芳还有没有其他姘头?”钟少德并没有理会对方的职业性眼光。

                  “应该是还有两个,一个是南市龙船队的敲鼓手宋大头,另外一个叫阿忠,是打职业搏克星的。言六四基本上半年换一个情人。不过她这个人比较当心,从来不吃窝边草,所以在圈子里名声倒也挺好,没想到后来走了大运,就连冯剑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要她。”

                  “我问你,在嫁给冯剑声之后,言菊芳和她那些姘头还有没有来往?”这才是今天最关键的问题。

                  “就我所知……”稍加思索,薛老三便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没有。她好像一门心思想做个好太太。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想啊,她跟冯剑声年初才结婚,冯剑声年纪是大了点,但身板还算是硬的。两个人的日子应该还没过腻。”

                  “年初到八月份已经半年了,你怎么晓得她没有过腻,不想出去偷腥?”

                  “哈哈,因为我有内幕消息啊!算了,全告诉你好了——”见四下无人,薛老三压低声音道,“冯府去年招了个丫头,叫梅香。她,其实是我的人。”

                  “你的人?难道,就跟阿娟一样!?”

                  钟少德算是明白了:难怪薛老三家里的丫头换得那么勤,原来除了供主人排泄富余营养之外,她们还有着更加长远的功用。

                  “对头!”对方的话立即证实了他的判断,“你想啊,我花那么多的功夫在这些小姑娘身上,培养她们,教她们各种家事,这都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我自己用吗?当然不是!做我们这种行当的,客人不大会主动找上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消息,是第一手的情报!只有事先弄明白人家想要什么,你才能量身定做,提供给他们,推销给他们。不瞒你讲,除了报社之外,我还开了一家佣人荐头公司,不计利润,只为把那些丫头弄到人家家里。只要打进去一个,就等于是掌握了一片,附近的娘姨大姐、三姑六婆全会来当你的耳目……”

                  “好,明白。”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下一个问题,冯家既然有你的人,那你晓不晓得言菊芳的日常行踪?比方讲,平日里她去不去公共租界?她常去的地方有哪几个?”

                  “去肯定是经常去的,但具体是哪几个地方……”薛老三挠了挠头,“我稍微有点忘记了。你等一下,容我查一查——”

                  说完他离开座位,打开了身后的大玻璃橱,里面满坑满谷全是文件,每份文件都编了号牌。这就是薛老三经营了多年的情报库,一个桃色的情报库。

                  薛老三在冯府有线人,钟少德也有他的证人。在出发到公共租界的前一天,他已经在冯府周边调查了一番,最终逮到了冯府的一个年长的司机。这名司机专门帮冯太太也就是言菊芳开车。在钟少德的威逼利诱下,老司机供出:他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总体来讲是恪守妇道的。由于是在公共租界混出的名气,人地两熟,所以即便是婚后住到了法租界,言菊芳也时不时会去公共租界白相白相。不过她白相的全是公共场所,从不去旅馆、公寓之类的地方,也不和她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另一方面,据老司机讲,他的男主人冯剑声其实相当善妒,从不让新妻一个人出门,若非亲自作陪,便是要她带上个把丫头或娘姨。这些与薛老三提供的情报基本相符。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这位冯太太尽管婚前生活浪漫,但婚后暂时没有不忠行为。8月27日的案件应该是一起强奸案而非和奸案。犯人选在国际饭店作案,这表明他对公共租界非常熟悉,很可能就是在公共租界盯上的受害人。

                  “哦,寻到了——”一阵翻找之后,薛老三手上多出了几页纸,“对,就记在这里,经常出没的地点……公共租界……汇丰银行、永安百货、白玫瑰理发厅、鸿记服装公司、雷允上大药房、冠生园酒楼,还有大东茶室,全在这里了。结婚以后言菊芳大约每个礼拜去一次公共租界,基本上不离这七个地方。”

                  地点和频率都高度吻合,看来冯家的老司机没有骗人。只是多了一个大东茶室。其实这个地点有些重复,众所周知,大东茶室就开在永安百货里面。那么,在这几个地点当中,究竟哪一处最为可疑?

                  犯人年轻、中等个、冷静沉着、身手敏捷、有化妆能力。左手指甲长,排除了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可能,也可以反过来理解,说明他右手的指甲很短,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做技术活的人。一分钟内完成作案,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十秒钟乃至更短的时间内解开受害人的八枚裙扣,仔细想来,这也并非毫无可能,假如犯人对旗袍女装极其熟悉的话……试问,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哪里活动?

                  答案昭然若揭,侦探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地点已经锁定,搜查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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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和旗袍打交道的男人


                    鸿记服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占地六百平米,三层楼高,堪为沪上成衣行业的旗舰。

                    一楼是营业大厅,分为男女装部,无论衣料品类还是裁缝款式都极尽奢华丰美。男西装,女旗袍,号称业界双壁。不仅如此,这里的待客之道也是业内一绝。大厅备有进口弹簧沙发,一落座便有学徒仆欧奉上咖啡香茗、糖果点心,沙发旁更备有各色杂志,时装电影、体育休闲、健康家庭,一应俱全,已供顾客排遣等候时的无聊,以上服务一律免费,店家确实是下了血本。而与之相应的,该店衣装的价格自然十分不菲。一件旗袍的起码价在一百块左右,让中产太太、小家碧玉们望而却步。这里是上流社会的销金窟,自草创以来一向标榜雍容华贵和成熟派头,其顾客大抵是资产阶级的先生太太,而少爷小姐反倒少有问津。

                    一楼以上还有二、三两层楼,分别充当办公室、制衣工场、仓库、职工食堂等。

                    如今是下午两点,钟少德正坐在二楼办公室的沙发上,与他同坐的是公共租界的探长韩庄,后者的助手小余正站在一边。

                    接待他们是鸿记的当值经理。经理姓任,三十七八,生得仪表堂堂,一件银灰西装与他的健硕身形贴合无间,上上下下不见一丝褶皱,宛如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铁甲。很显然,任经理本人就是他们店的活广告。相形之下,三名侦探的风衣和夹克多少有些见绌。但钟少德并不在意。虽然身材并不输人,但他对西装本就没有太多感情。在他看来,穿这种拘谨的礼服多少涉嫌受罪,穿来跳舞则可,要是作为职业装,显然就大大不如他今天所穿的米黄色风衣了。后者既方便藏枪,又可以夹带笔记本和小件证物,实用可靠,乃是侦探的不二之选。

                    “两位探长请看,这就是那五位司务的档案——”经过一阵检索,任经理将五份人事档案双手奉上。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留着精心修剪的长指甲。

                    自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钟少德就注意到了这双手——自然也包括手上的长指甲。据他的观察,在今天的鸿记服装公司当中,双手都留有长指甲的一共有四个人,除了这位任经理之外,剩下三人分别是经理室的会计,以及营业厅前台的两名接待女郎。鸿记其余的职员按指甲不同可分为两类:一是双手皆短,包括二十多名学徒工和勤杂工,学徒工往往兼任勤杂工,因为要做各种杂活脏活包括搬运活,出于安全卫生的考虑,这些年轻人的双手留不得长指甲;二是左长右短,也就是店里的十几名裁缝司务,因为右手要操作裁衣剪刀的关系,右手指甲都剪得很勤,而左手无此劳役,所以大可得过且过。国际饭店强奸犯的指甲左长右短,凭借这点,再联系罪犯对于旗袍的熟悉程度,钟少德判定,此人极有可能是一名裁缝。据任经理所言,过去一年间言菊芳几乎每月光临鸿记,总共为自己订做了八件高档旗袍。那么,强奸犯会不会就藏在鸿记的裁缝当中?在言菊芳频繁光顾时盯上了她,随后跟踪踩点,蓄谋策划,伺机作案?案发时间是8月27日下午三点多,属于服装店的工作时间,也就是说,只有当时不在店里的裁缝才有作案时间:要么休假,要么外出做工。经过询问,满足条件的人员一共有五个,当天全部轮休,无人外出做工。不巧的是,鸿记的裁缝待遇优厚,做三休一,8月27日到今天刚好是16天,当天休息的裁缝今天正好再度轮休。于是,钟少德只能向店方索取五人的档案和照片。

                    档案都很简短,有用的信息有限,钟少德和韩庄不到十分钟便已阅罄。五人身份大致如下——


                    苏凤阳,男,48岁,身高1米67,文化识字,已婚,七功技师,男装部主任。

                    郑福泉,男,30岁,身高1米70,文化高小,未婚,五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杜祖恩,男,21岁,身高1米65,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姜凯,男,28岁,身高1米56,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许义民,男,24岁,身高1米68,文化初中肄业,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据言菊芳所说,罪犯年纪轻,中等个。那么苏凤阳和姜凯暂时可以排除:前者太老,后者太矮。嫌犯是否在剩余三人当中?究竟哪个更可疑?

                    先来看三人中相对年长的郑福泉。从照片上来看,此人是个美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很有阳刚之气,不晓得为何当了女装裁缝。单论对旗袍的熟悉程度,此人嫌疑最大。

                    接下来是年纪最轻的杜祖恩。小伙子看起来头子很活络,有点像狄斯耐卡通片里的米老鼠,应该很讨同事和顾客的喜欢。他做的是西装,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嫌疑。钟少德知道,裁缝这行当往往触类旁通,能做西装的未必不能做女装,反之亦然。

                    最后是许义民。此君面容消瘦,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似乎有轻度的近视,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不过人不可貌相。许义民做的是男装,与杜祖恩同理,他也脱不了嫌疑。

                    “韩探长,冯太太有没有跟你提过,犯人戴没戴眼镜?”钟少德问韩庄道。

                    “没提过。不过,我想可能是没戴。”韩庄道。

                    “我想也是。”钟少德表示认同。

                    韩庄的推想不无道理。眼镜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应该会给受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询问中应该会在第一时间为侦探所知。

                    “任经理,最近两年当中,这五位司务有没有帮冯太太或者冯先生做过衣服?”钟少德问道。

                    “我查过了,只有苏司务帮冯先生做过一套西装,就在今年三月份。量尺寸的时候是冯先生和太太一起来的。后来试了三次样,都是我们司务上门服务。”任经理道。

                    “郑司务和姜司务没帮冯太太做过旗袍么?”钟少德问道。

                    “没有。冯太太的旗袍都是一位姓张的司务做的,他也是五功司务。”任经理道。

                    “张司务廿七号在店里?”

                    “是的,全天都在,一直做到五点钟下班。”

                    好了,店里也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问那三个裁缝了:美男子郑福泉、小滑头杜祖恩,还有书生许义民。

                    “韩探长,”钟少德把三个人的档案交到了韩庄手里,“麻烦你手下的兄弟照上面的地址,分头去寻这三个人,顺便搜搜他们住的地方。人寻到后带回捕房,分开拘留,我要一个个问话!”

                    “好的。”韩庄将档案转交给了助手,“小余,马上回捕房召集人手,照钟探长说的办!”

                    “晓得了,探长!”

                    鸿记的调查告一段落。走出服装公司的大门,钟少德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中生起了一阵莫名的亢奋。

                    要是自己所料不错的话,强奸犯应该就在三人之中。但毕竟凡事无绝对,那么,究竟有多大的把握?70%?还是80%?试想一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裁缝,成天和全上海最美的少妇打交道,承受着她们浑然天成的诱惑,忍受着她们有意无意的挑逗,反复测量她们丰腴的肉体,为她们制作暴露性感的旗袍,这教人如何不动春心,不生邪念,不想犯罪?的确,也不能全怪那些青年,要怪就怪他们天天打交道的旗袍。不错,这种服装实在是太露骨,太色情了!尤其近两年,袖子越来越短,裙衩越开越高,几乎将亵裤也露了出来,再配上欲盖弥彰的玻璃丝袜,也难怪一干前清遗老、道学先生要斥其为“妖服”,呼吁政府进行取缔。妓女、舞女、女演员、未婚少女,出于生计和求偶的考虑,这些女子穿着旗袍自然无可厚非,可以说是既美且善,但那些人妻太太呢?明明已经有了丈夫,明明已经宣誓忠贞不二、白头偕老,却为何还要身披此等艳服,招摇于大庭广众之前?难道不正是为了引第三者垂涎么?既然以自己为鱼肉,又如何怪得了砧板?由此看来,冯太太言菊芳并无太多值得同情之处,国际饭店之辱只不过是她的现世报:她想侮辱其丈夫在前,她本人受辱在后,可谓求辱得辱,自作自受。钟少德如是想道。没错,他之所以接下这个有失颜面,近乎私家侦探的案子,丝毫不是出于对受害人的同情,也不是为了维护法制,而全然是为了升官发财,早日爬到督察员的位子上。为做人上人,就不得不先吃点小亏。既然亏已经吃下了,那么案子就一定要办好,办得滴水不漏!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钟探长,”韩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捕房,等小余他们?”

                    “这倒不必。”钟少德否决了临时搭档的建议。据他的估计,三个裁缝一时半会应该很难找齐:未婚的年轻人白相心思本来就重,今天又是休息日,现在他们多半不在自己住所,怕是要到晚上才会回家。现在三点刚过,与其回捕房空等,不如抓紧时间再做些有用功。就在刚才,他想到了另一个可疑的地点。

                    “韩探长,你发觉了没有,除了服装公司以外,其实另一个地方也有裁缝。”钟少德道。

                    “还有……第二个地方?”韩庄一头雾水。

                    “没错,就是永安百货。韩探长在老闸区办案,对永安公司应该很熟,想必晓得永安三楼卖的是男女时装,那里也有几个驻店的裁缝。他们平常不大做衣服,但经常帮顾客改衣服。”钟少德道。

                    “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没想到,包括嫌犯的身份,要不是钟探长慧眼……身为辖区警员,这是我的失职,实在惭愧。”韩庄红着脸道。

                    “千虑必有一失,韩探长不必自责。反正还有时间,不如一道去看看。”钟少德道。

                    “你是讲……去永安?”韩庄反应有些迟钝,貌似还沉浸在自我检讨当中。

                    “不然还能去哪里?!走人——”说话间钟少德已经迈开了大步,朝着南京路的方向。

                    南京路浙江路口,坐落着上海滩第一的永安百货公司。主楼建于一十年代末,一共七层,建筑面积三万平米,上海滩所有的合法高档日用品在此均有销售,再加上最上两楼的饭店、游乐场和空中花园,可谓集耳目口腹物欲之大成。然而,永安的老板并不满足于此。去年他又买下了浙江路对面的天外天茶楼,用一年时间建起了一幢十九层新厦,内置最豪华的跳舞场和大酒店。最上的七层塔楼刺破苍穹,直入云霄,堪与国际饭店比高,人称——“七重天”。

                    下午四时差五分,带着陪衬人一般的搭档,钟少德步入了永安百货的主楼。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法国香水的气息,混合了从低等雌兽排泄物中提取的雌激素,以及高等雌兽——艳名远播的永安售货女郎——身上散发出来的雌激素。钟少德深深吸了一口室内的浊气,欣赏起了清一色的黑旗袍制服。

                    由于老板是南洋华侨,永安的女职员也以华南人氏居多,其中广东人尤多。相较柔媚得近乎病态的江南女子,粤地姑娘肤色微黑,曲线匀称健美,性情开朗,仪态大方,确实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康克玲钢笔柜台的几位女郎,最多廿岁出头,个个文静而不失活泼,玉手持笔,含情奉上,再附上盈盈一抹浅笑,仿佛令人重回校园,获得了第二次青春。这无疑很对钟少德之辈的口味。有如此营销策略,也难怪永安的康克玲柜台近十年间牢牢占据了沪上钢笔零售业的鳌头。

                    讲到康克玲女郎……对了,永安不是还有位大名鼎鼎的“康克玲皇后”吗?论姿容,此人应该是这幢楼里的拿摩温。钟少德依稀记得,上次光顾时自己还多看了她几眼。奇怪,今天为何不见她的芳踪?难不成正好休假?

                    带着些微的遗憾,钟少德从底楼上到了三楼。

                    让搭档亮出证件,道明来意之后,三楼时装部的小头头立马迎了出来。这位楼面经理姓孙,是一位三字打头的资深小姐,面如霜雪,唇似樱桃,是的,这段是实写,一点也不夸张:霜雪是国产嫩肤霜和雪花粉,樱桃是进口樱桃色唇膏。微笑逢迎之间,孙小姐的眼角还透出了两抹生动的鱼尾纹,为她的美平添了几分成熟和知性……闲话打住,且叙正题。

                    调查的结果和过程一样差强人意。如钟少德所料,这个楼面确实有驻店裁缝的存在,但只有区区两个人。8月27日这两位司务全天都在店里上班,无任何外出,关于这点,有两位数的同事可以帮他们作证。

                    也好,至少排除了两个嫌疑人,今天的永安之行不能讲毫无价值。然而不知为何,钟少德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店方送他到一楼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记得贵店有一位康克玲皇后,今天怎么没看到她?”

                    “哟——探长先生,你讲的是邵雪君邵小姐啊!”孙经理第一时间作出了回应,“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哪会一天十个钟头呆在柜台后面买笔呢?”

                    “她今天休假么?”

                    “休假?她现在有哪天不休假?拍拍相片、上上电台、出出饭局、剪剪彩,一个礼拜能有三天在公司就谢天谢地了!就算是在公司,她最多也就上半天班,比方讲今天。”

                    “你是讲,她上午还在这里,下午刚走不久?”

                    “是啊。探长你大概还不晓得吧,自从她前两个月跟黄先生订婚以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全工,每天三点钟保准滑脚。现在是四点三刻,她老早就在紫罗兰等她未婚夫了。”

                    “订婚?哪个黄先生?”

                    “当然黄云升黄先生啦!”

                    “黄云升?宇宙书局的总经理?”

                    “是啊,人家学历又高,钞票又多,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邵小姐嫁了这样的先生,哪还用得着吃营业员这碗饭?唉,真是好福气啊!”

                    “好吧,孙小姐,也祝你福气好!”钟少德暗暗笑道,这种话自然是不好讲出口的。

                    告别永安百货和孙经理后,钟少德徜徉在黄昏的南京路上,身旁搭档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经历了永安之行后,韩庄探长似乎更加萎顿了。在整个调查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自报家门之外,他几乎没多讲过一句话。一身深灰色风衣的他一直站在钟少德身后,就像是一个沉寂的幽灵。

                    是自己的锋芒太过耀眼了么?钟少德揣测道,还是说,对方还在对所做的无用功耿耿于怀?半个月还比不上区区半天,也难怪对方要想不开了。看来自己多少是有些喧宾夺主之嫌,毕竟这里不是自家地盘,主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经意间,钟少德瞥见不远处有一家高档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玻璃、镀金的大门,天鹅绒窗帘,还有窗帘下娴静的淑女……

                    “韩探长,时间不早了,不如一道吃顿饭再回捕房,你看这家店怎么样?”为了安抚对方,也出于自身的饥饿,钟少德发出了邀请。

                    “啊!这……这不大好吧……”韩庄一脸的尴尬,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别客气!讲好的,我来请!”

                    说话间,钟少德将对方硬拉进了店门。

                    店门的上方是一排特大号的艺术字——

                    “紫罗兰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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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十分钟?一分钟!


                      “两杯咖啡,两客白脱牛排,五分熟——”

                      钟少德合上了菜单,交到了紫罗兰咖啡馆的仆欧手中。

                      “好的,请稍候。”仆欧恭谨地接过菜单,欠了欠身子,转身离开。

                      白衬衣、黑马甲、西裤皮鞋、中等个子,看着仆欧年轻的背影,钟少德感到了些许怪异,却又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记得在8月27号的案子当中,罪犯不也是这一身装扮么?没错,罪犯伪装成了一个饭店仆欧,想必与眼前这位咖啡店仆欧有几分相像。看来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了。眼前这位仆欧显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仆欧,从他双手修得极短的指甲上就能看出来。保持职业眼光是好的,但搞出职业病来就不好了,该放松时还是要放松。

                      钟少德适时转移了注意力,打量起了桌子对面的搭档。

                      韩庄的状态并无太大的起色,依旧有些阴郁和低落,从走进这家咖啡厅起,还平添了三分局促感。他很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东张西望。

                      顺着对方的眼光,钟少德看到了一张空桌子。桌子就在窗边,其实也不全空,桌上放着小半杯咖啡,还有一本夹了书签的精装书——张资平的《红雾》,挺流行的言情小说。桌子的顾客暂时不在,貌似是去了达孛留西。咖啡杯的杯口留着淡淡的唇彩痕迹,说明了顾客的性别。

                      钟少德记起来了,早在店门外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瞥见了这位窗边淑女。在他漫不经心的印象中,对方似乎是穿了一件紫色旗袍,左腕戴了银色的链表,年纪很轻,皮肤也很好,在夕照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泽。自己之所以进了这家咖啡馆,无意中受了这位女郎的吸引也或未可知。女郎端丽的姿容有种似曾相识感,就好像前不久刚见过一般……不久前……永安百货……康克玲柜台……邵雪君……邵雪君!?没错,仔细想来,窗边的这位女郎,她不就是永安的明星售货员、康克玲皇后邵雪君嘛!自己居然一时没认出来,倒真是怪事一桩……明白了,难怪韩庄如此魂不守舍,他恐怕老早就认出了这位闻名上海的美女,早在进门之前就认出来了。

                      似乎就在自己和韩庄进门后不久,邵小姐就离座去了达孛留西,到现在也有五分多钟了,还不见她回来,想来若非是出了趟大的,便是正处于苦恼的生理期。呵呵,女人不是神,就算万众追捧的“皇后”也不例外。不论外表如何清爽、如何光鲜,她们身上总不免了要定期排出些污物。毕竟和男人一样,她们也是人。想到这里,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钟少德露出了一丝谑笑。

                      然而,佳人此次离场耗时确实很长,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直到将近十分钟的时候,她的倩影才重新出现在走道上。

                      没错,她正是康克玲皇后邵雪君。深紫色的乔其纱旗袍、并不张扬的黑色中跟皮鞋,恰如其分地衬出了她一米六七的身段,高挑不失玲珑,凹凸有致,圆润宛转,几近于完美。再配上雅致的五官,乌云般的秀发,略施粉黛,稍加电烫,令她宛如画中人,丝毫不逊于名画家博采众长、苦心虚构出的月份牌美女。然而,画中人如今的样子有点奇怪,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明眸很是湿润,步态也有些别扭,略带拘泥,就好像一个犯了错误、正在编造说辞的女学生,与她平日的从容风姿大相径庭。钟少德的眼光落到了对方手上,那是一双匀称光洁的玉臂,没戴任何饰品,除了左手无名指的订婚戒指,等一下!她不是还戴了一只银表吗?手表哪里去了?不对,这不对头!猛然间,钟少德想起了言菊芳案中的那只戒指,被劫走的翡翠戒指……

                      他立刻站起身来,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邵小姐,你的表呢?”

                      “表……”对方喃喃道,但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啊!你是说……嗯,我是有一只手表,抱歉,今天大概……忘记带了……”

                      搞什么鬼,不会那么巧吧!?钟少德早已惊得合不拢嘴——当然不是为了一只手表。他不再理会邵雪君,转身对韩庄道:

                      “韩探长,看住她——”

                      话音刚落,他冲进了邵雪君出来的那条走廊。

                      走廊拐了一个九十度角,但并不深,一路上只有两道门,一道在前方左墙,看标牌是马桶间的门,另一道在正前方的尽头,估计通向室外。

                      钟少德不敢大意,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向第一道门靠了过去。

                      门是完全敞开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洗手池和墙上的大梳妆镜。通过镜子的反光可以看到,紫罗兰的马桶间并不大,只有四间独立的小间,男女共用,四个小间的房门都虚掩着。

                      见无明显异状,钟少德右手端枪,进入达孛留西,用左手慢慢推开了第一小间的门。

                      小间内空无一人,只见抽水马桶和厕纸篓。

                      他又如法炮制,慢慢推开了第二扇门。

                      没人。

                      接着是第三扇、还有第四扇。

                      依旧没人。整个马桶间空无一人。

                      钟少德记得,方才自己盯着这条走廊的出口看了至少七八分钟,除邵雪君之外没见任何人走出来。那么,还有一个人呢?他去哪里了?

                      马桶间只有一扇小气窗,还装了防盗护栏,人是不可能通得过的。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

                      钟少德走出马桶间,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门前。他发现,这扇门其实并没有上插销,只是虚掩着。

                      他用脚推开了门,来到了咖啡馆的后巷。

                      弄堂空空如也,不见人烟,径直通向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

                      后门的外面并没有锁具,也就是说,这扇门只能从里面锁住。咖啡馆的伙计应该不会如此大意,以至于忘了上插销。之前打开插销,从后门出去的八成是一个外人,他已经离开了好几分钟。

                      事实果真如此么?还是说,自己又神经过敏了一回?的确,想证实一桩罪案,还需要更加确凿的证据。十分钟,犯罪的时间至多只有十分钟,如此仓促的犯罪几乎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钟少德回到了紫罗兰的达孛留西,再度检查起了四小间马桶间。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第三小间的马桶水位特别高,似乎是有些堵塞。

                      犹豫片刻后,他找来了勤杂人员用的铁丝钩,疏通起了马桶。

                      不过四五下,他就钩出了水管里的杂物:一条丝质的女式内裤,被染成了尿黄色,散发着阿摩尼亚或许还有其他物质的臭气,内裤的两侧已被齐齐割断,已经没法穿了。

                      是他!果然是他!真没想到,这如何想得到……是巧合,却也是耻辱,警探的奇耻大辱!竟然让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成功作案,逃之夭夭!让自己蒙受耻辱的不只是那个鬼魅般的罪犯,还有眼前这条亵裤的主人,那个貌似无辜的弱女子、所谓的受害人……

                      “邵小姐——你为什么不呼救?”

                      面对泪眼朦胧的邵雪君,钟少德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平静的语气下蕴藏着愤怒。如今他与对方正处于紫罗兰二楼的包间中。找到内裤之后,他转回了咖啡馆大厅,让韩庄向店方亮明身份,随即征用了这间半开放的小房间。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邵雪君一脸惨白,用一条手绢做着无望的遮掩,其实,之前带她进包间时她并没有拒绝,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不明白?好,邵小姐,那你是否愿意配合我们调查,解开你的旗袍,让我们看看你的内裤还在不在?”钟少德嘲讽道。

                      一闻是言,邵雪君显出了极大的恐惧。事实上,钟少德并未将对方的内裤带出马桶间,暴露在众人的视野内,这已算是顾及了受害人的颜面。

                      “钟探长,”这时,在一旁做笔录的韩庄发话了,“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也是。邵小姐,不用害怕,我们都是文明人,不会逼你做什么,除非你自愿配合。不过邵小姐,我想提醒你——你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没猜错的话,你在这里吃了半个下午的咖啡,是为了等你未婚夫下班吧?你看,现在已经五点半了,我记得,宇宙书局好像是六点钟打烊吧?你是想过一会我们跟你未婚夫碰一碰头么?”钟少德威胁道。

                      “不!不要,求求你们!决不能让他知道!”对方迅速崩溃了,低声下气道,“我……愿意配合……”

                      “那就快点回答问题!还是前面的问题——在他强奸你的过程当中,你为什么不呼救?”钟少德的面容越发狰狞了。

                      “他……他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我喊不出来。”邵雪君梨花带雨道。

                      “哦,是吗?你是想说,在强奸你整个过程当中,罪犯一直都捂着你的嘴?好吧,那完事以后呢?你就眼睁睁看他溜了?一声也不吭,叫也不叫我们一声?”他毫无怜悯地一阵穷追猛打。

                      “我……我……”对方自然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抽泣。

                      “你晓不晓得,这是一个连环作案的强奸犯,不晓得已经凌辱了多少女性!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行踪,正准备引蛇出洞,结果却坏在了你一个人手上。邵小姐,你太自私了!你只想保全你自己的名誉和家庭,你有没有为其他女同胞想过?你今天放走了这个变态,明天他还会伤害多少女同胞?破坏多少个家庭?我明确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涉嫌共谋犯,你要负法律责任!”

                      在这番夸大其词无理取闹兼恐吓面前,对方终于“哇”的一声,像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淑女风范荡然无存。毕竟她今年只有廿二岁,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

                      一旁的韩庄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康克玲金笔,坐到了邵雪君身边,安慰起了对方,还递上了自己的手帕。

                      钟少德并没有阻拦,他的计划本就是演一出双簧。

                      “钟探长,恕我直言,你这样做太不绅士了!”抚慰佳人不说,唱红脸者还向唱白脸者提出了抗议。

                      “绅士?老子又不是英国佬的西崽,装绅士有个屁用?你个瘪三,别得了便宜还跟老子卖乖!”钟少德暗暗骂道,不过表面上依旧是讲他的耶稣大道理:

                      “绅士?韩探长,绅士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女性。不是我要逼邵小姐,实在是为了保护全上海的女性,不让她们重蹈冯太太、邵小姐的覆辙。现在只要邵小姐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这也算过分吗?”

                      “那也要好好讲。”韩庄道,一面帮邵雪君擦起了眼泪,“邵小姐,没事的,不要怕。钟探长话讲得是有点重,但也是一片好心。请相信我,我们是来帮你的,对你万万是没有一点恶意的……”

                      在他的和风细雨之下,邵美人终于不再涕泗滂沱,又回到了早先的梨花带雨状态。

                      好了,继续。钟少德抄起了韩庄的金笔,索性兼任了记录员。

                      “现在是五点三十八分,”他看了看腕表,对受害人道,“邵小姐,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事情的经过,不用急,想清楚了再讲——”

                      “当时……我正要……上厕所……”邵雪君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开始了回忆。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侦探得知了案发的大致经过:

                      凶犯是尾随邵雪君进的厕所。因为是男扮女装,所以邵雪君对他毫无戒心,就在邵雪君打开第三间马桶间门之际,凶犯从背后向她发动了袭击,用左手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推倒在抽水马桶上。趁邵雪君失去平衡,双手撑在水箱上的空当,凶犯单手解开了她旗袍上的八枚裙扣,用小刀割断了她的内裤。整个过程耗时极短,等邵雪君回过神来,凶犯已经进入了她的体内。一阵短促而剧烈的运动后,凶犯留下了自己的种子,几乎未经任何休息,他解下了邵雪君的奥米伽银表,旋即逃离了现场。邵雪君瘫倒在地上,起初是震惊,随后是屈辱和无助,继而是对于被发现的恐惧,一番痛苦的权衡之后,她最终选择了掩饰和隐瞒。她用厕纸略微清洁了下身,将破损的内裤扔进了抽水马桶,开动抽水开关,企图消灭物证。随后,她又在洗手池前稍稍整理了妆容。完成这一切后,她忐忑不安地走出了达孛留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公众面前,谁知还是被人一眼识破。

                      “邵小姐,罪犯从开始袭击你到逃离现场,他总共用了多长时间?”听完受害人的叙述,钟少德第一时间发问道。

                      “很短……具体我也说不准。”邵雪君道。

                      “你随便估计一下——”

                      “大约……两分,不,应该只有……一分钟。”

                      “一分钟?!”

                      果然,真的只有这点时间!看来言菊芳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记错。这个强奸犯确实非同一般:力度、速度、精准度三者兼备,简直是将男人的爆发力发挥到了极致!办案十年,钟少德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从未听闻过如此厉害的强奸犯。在他的印象中,性犯罪的实施者大抵是些智力低下、感情单调、粗手粗脚的角色,作案时总喜欢强行撕扯女人的衣服,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这些人大多是生活的失败者,从他们亢奋委琐的脸上可以轻易读出四个大字——“我要女人”。可如今看来,这一模板显然已不再适用……

                      “邵小姐,对于罪犯的外貌,你还记得多少?”钟少德问道。

                      “我只记得,他穿了咖啡色的旗袍……还有黑色的女式皮鞋……应该还戴了一个假发套,就这些了。”邵雪君道。

                      “身高体型呢?”

                      “应该和我差不多高吧……稍微有点瘦……”

                      “他的手呢,有什么特别的?”

                      “手……啊!我记得,他左手的指甲很长!”

                      “右手呢?”

                      “右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指甲也不长……”

                      “面孔有什么特征?”

                      “面孔……当时他在我背后,我没看清……”

                      “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么?你再稍微回忆一下——”

                      “啊……对了,进厕所间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瞄到他一眼,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子很黑,很灵活……其他的……就没有了……”

                      眼珠很黑……还很灵活……难道讲……是他!?钟少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急忙追问道——

                      “是不是有点像米老鼠的眼睛?狄斯耐卡通片里的米老鼠?”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邵雪君道。

                      “邵小姐,假如现在让罪犯穿回男人的衣服,站到你面前,你能不能认他出来?”钟少德不想再兜圈子。

                      “我想……大概……是可以的……”邵雪君犹犹豫豫地给出了答复。

                      “很好!”钟少德在纸上记下了最后一笔,随即将纸笔推到了邵雪君面前,“邵小姐,请仔细看一下,要是没有异议,麻烦你签个字——”

                      “啊!要我……签字?”面对眼前的康克玲金笔,康克玲皇后貌似不太愿意伸出玉手。

                      字只要一签,笔录就会成为凝固的人证。根据租界法律,强奸案属于公诉案,即便受害人不想追究,司法机关依然可以立案调查,只要找到证据,即可提起公诉。听说邵雪君读过高中,这点法律常识应该是有的,她清楚签字意味着什么。

                      犹疑片刻,邵雪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韩庄,无疑,那是一双摇尾乞怜的泪目。

                      韩庄的神情很复杂,他抿着嘴唇,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承受同情心和责任感的天人交战……

                      “邵小姐,我想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钟少德将腕表转向了邵雪君,表盘上的分针离12还差三小格——如今是5点57分,离邵雪君未婚夫下班只剩区区三分钟。

                      “不!求求你——”邵雪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泪如泉涌,“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啊……求求你们,只要别让云升知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在这里签字——”钟少德叩了叩桌上的供状。

                      然而,对方依旧是逡巡不前。

                      “钟探长,”韩庄终于开了口,“你想想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邵小姐签字?”

                      别的办法?代替签字……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法律效力可能稍差一些,毕竟直接体现当事人意志的还是她的亲笔签名……也罢,还是快点完事吧!要是邵雪君的未婚夫真的来了,事情只怕更加麻烦。

                      “好吧,不想签就算了……”钟少德慢吞吞地收起了桌上的金笔。

                      邵雪君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时间如释重负,然而,就在她放松警惕的一刹那,钟少德闪电出手,一把擒住她的右手腕,从口袋里变出一小盒印泥,照着她的大拇指印了上去——

                      “呀!”邵雪君一声惊叫,等她反应过来,她的手印已经留在了笔录上。

                      这是钟大侦探惯用的小伎俩,通常用来对付文盲以及炮制假口供。

                      “好了邵小姐,感谢你的配合,”钟少德迅速收起了笔录,“等捉到了疑犯,我们还会来找你,到时希望你继续配合,当然,我们也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的隐私。好了,不耽误你们夫妻团聚了,我们先行告辞。韩探长,走人——”

                      带着依依不舍的神色,韩庄离开了受害人。临末,他还不忘安慰对方一句:

                      “邵小姐,请多保重,一切都会过去的。”

                      言罢,两名侦探一前一后走出了紫罗兰咖啡馆。

                      夜幕渐渐降临,夜之狩猎已然拉开大幕——是时候去捉那只米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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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物证,很多物证


                        永兴里离鸿记服装公司很近,只隔了两个街区。当钟少德照着地址找到这里时,他多少感到了意外。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石库门里弄,就像她大众得近乎土气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然而,这次他猜错了。眼前这片永兴里是一个新式公寓住宅区,至多建了五六年。四五十栋公寓,每栋三层,钢筋水泥结构,采光良好,水电煤气一应俱全。像这样的房子,一个单间的月租应该在廿块以上,再加上水电煤花销,至少也要三十块左右,绝非寻常的劳动阶级、基层雇员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过,既然其租户是鸿记的裁缝,那问题应该不大。鸿记一个三功裁缝的基本月薪是80块,再加上奖金、提成、外快,很少会低于百元,五功和七功裁缝的收入更高。作为一个高薪的单身裁缝,没有家室之累,住这种公寓应该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来这里之前,钟少德和韩庄给老闸捕房打了电话,得知三个鸿记裁缝只找到了一个,是书生许义民,韩庄的手下四点钟在他的住所遇到了他,随即把他带回捕房,扣留至今。此人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基本上洗脱了嫌疑。在剩余两人当中,美男子郑福泉的嫌疑也已微乎其微:以他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想要扮演女人简直就是沐猴而冠。于是,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杜祖恩一人身上。如果两起强奸案的凶犯真在鸿记裁缝当中,那么必为此人无疑。联系邵雪君对凶犯容貌的描述,钟少德估计,这位小杜裁缝的作案概率应该在90%以上,应当采取暴力措施,直接逮捕此人。对于他的提议,搭档韩庄提出了异议,认为证据尚不充分,还是谨慎行事为宜。短暂商议后,两人得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带足人手,先礼后兵,如遇抵抗,立即逮捕。

                        永兴里37号3楼1室,这里便是杜祖恩的住处。如今是晚七点零五分,房间里正亮着灯,看来主人正在家中。

                        同行的还有韩庄手下的两名探员。四下观察后,钟少德命他俩一人把住前门,一人守住后巷。准备完毕之后,他和韩庄走上37号的楼梯,叩响了3楼1室的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了一张很年轻的男人脸,同时还飘出一股暧昧的气味。

                        “两位好,请问找谁?”青年男子道,他如今是衬衫西裤打扮。

                        “你就是杜祖恩?”钟少德道,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眼前这张脸和鸿记档案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一点不错,他就是杜祖恩。

                        “正是鄙人,请问两位是……”杜祖恩用乌溜溜的眼珠打量着来客。

                        “巡捕房侦探。”韩庄亮出了派司,“杜先生,我们怀疑你跟两起案子有关,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在搭档说话的同时,钟少德的右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里面是他的勃朗宁,早就开了保险。

                        “案子?跟我有关?”尽管一脸的莫明,杜祖恩还是摆出了待客之道,“有话慢慢讲,两位里边请——”

                        他拉开房门,将两名侦探招呼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也不小,大约二十平米出头,布置随性而简洁。东墙和北墙上各有一扇玻璃窗,门开在东南面,进门就是一张方桌,桌上是热水瓶、玻璃杯、瓜子花生、报纸之类的杂物。桌边放着一张折叠椅,墙上还靠着另外三把收起的折叠椅。看来主人家相当好客,很可能还有筑长城的雅好。屋子西北角是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只床头柜,上面放了台灯和一大叠书报杂志。西南角是花梨木的五斗橱。一切家具都以实用为指归,唯一的纯装饰品就是西墙上的一小幅油画,画的是普通的静物,水果生梨之类。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庙里烧的那种香。

                        将客人迎进门后,杜祖恩忙不迭地翻开了墙边的折叠椅:

                        “不好意思,地方太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两位不要客气,请坐请坐——”

                        见暂无异样,钟少德随搭档坐了下来,他的右手依旧插在口袋里。

                        四下张望一阵,杜祖恩又忙着去拿热水瓶。

                        “停下来——”钟少德制止了对方,“不用麻烦,我们很忙,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哦,”杜祖恩有些悻悻地收了手,但下一瞬间又变出了新的笑容,“好的,两位探长尽管问,我一定配合你们查案。”

                        “第一个问题——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钟,你在什么地方?”钟少德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哦,我在大光明看电影呀。”对方的眼神很自然。

                        “什么片子?”

                        “《深入虎穴》,美国片。”对方不假思索道。

                        这是一部美国西部枪战片,最近正在各大影院热播,钟少德上个礼拜也看过。

                        “主演是谁?”他继续问道。

                        “应该是叫赖斯朋……对,贝锡赖斯朋,有点年纪了,名气蛮大的。”

                        “女主演呢?”

                        “好像叫海华莎什么的,年纪很轻,头发很漂亮,金颜色,不过我看像是染出来的……”

                        “讲的是什么故事?”

                        “好像是讲男主角老婆被人杀了,杀她的是一个独眼龙,是个土匪头子,男主角晓得以后去寻他报仇,后来碰到了女主角,女主角在酒馆里做女招待,比他老婆还要年轻……”

                        “他们上床了没有?”

                        “啊?”

                        “片子里男女主角有没有上床?快回答——”

                        “哦,是上过一趟……”

                        “在哪里上的床?”

                        “是在一个马棚里面。”

                        “独眼龙最后哪个部位中了枪?”

                        “中枪?不,没这回事。探长你搞错了吧?独眼龙从头到底都没有挨枪,他最后是被炸死的,那可是大场面,满满五六桶炸药,乖乖隆底冬……”

                        一点不差,全部答对,说明对方肯定看过这部电影,但并不能证明他是在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看的电影。其实对错并不重要。无论答对与否,对方今天都免不了要去巡捕房走一趟,其差别无非是被请了去还是被拷了去。趁对方说得兴起,钟少德瞥了一眼韩庄。他这位搭档正手握康克玲金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要不是顾及这家伙的面子,钟少德早就动手抓人了。

                        “你说你去看电影,有谁可以证明?”钟少德继续问道。

                        “这个……倒真的没有。我是一个人去的。我记得电影六点一刻结束,我是六点半到的家里,对了,我还花一角钱借了一部译意风,你晓得,那片子里头全是外国话……”

                        “你身上的香是怎么回事?”钟少德突然切换了话题,他已经闻出来了,对方身上的香火味丝毫不逊于这屋子里的香气。

                        “香?”对方嗅了嗅自己的手臂,“哦,你是讲这个啊!探长你鼻子真尖!是这样子的,今天我还去了趟静安寺,烧了好几支香,身上大概就带上了味道。你是没看到,到底是上海顶顶老牌的庙,静安寺的香火可真是……”

                        “你几点钟去的静安寺?”

                        “下午三点多钟吧,就是在看电影前面,电影是四点半开始的……”

                        “你说你看了电影,那票根还在不在?”

                        “哎,对啊——”对方一拍脑袋,乌黑的瞳仁顿放光彩,“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记了!有的有的,票根我带回来了,还没丢掉,这就帮你去拿——”

                        说着杜祖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橱上放着的皮包,翻找了起来……

                        钟少德握紧了口袋里的枪,牢牢盯住了对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方翻包的动作确实有些别扭,持包的手出奇地干净,指甲很短很短,等等,这分明是他的右手!也就是说,伸到包里的是左手!如此反常的动作,这说明……

                        就在钟少德惊觉的一刹那,杜祖恩出手了:留着指甲的左手还在包里,干净的右手却已离开皮包,袖中滑出一柄弹簧小刀,咯噔一声,利刃脱手飞出,直取韩庄心口——

                        好一招声东击西!韩庄猝不及防,右手还握着笔,慌忙间举左手格挡,但根本来不及!钟少德未假思索,勃朗宁动如脱兔,瞬时击发——

                        砰!乒!乓!

                        子弹与飞刀猛撞在一起——就在离韩庄一尺远的半空中,受阻的飞刀改变方向,划出一道弧线,插到了墙上。

                        一击得手,钟少德刚刚掉转枪口,却不意一片阴影扑面而来,阻住了他的视线,那是杜祖恩扔来的皮包。就在他拨开障眼物的一刹那,对面传来了玻璃的碎裂声,杜祖恩已经破窗而出。

                        钟少德迅速冲到窗边,只见杜祖恩早已到了地面。正要开枪,守在后巷的探员却先扑了过去,但他完全扑了个空。杜祖恩一个猫腰,轻松闪开了对方的擒拿,同时还借对方的身躯挡住了钟少德的枪口,自己顺势一记翻滚,消失在了弄堂拐角处。扑空的探员在原地怔了足足两秒钟,等他回过神来开始追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册那妈!!”钟少德一拳击在了窗棂上,只恨自己没长翅膀。

                        当然,杜祖恩也没长翅膀,他之所以能瞬间从三楼降到一楼,其实是借助了窗外的一棵桃树。树并不高大,但支撑他不足六十公斤的体重却并无太大问题。但要是换成钟少德一百五十多斤的块头,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眼看凶犯完全消失在了夜色中,钟少德将冒着火的视线转回了屋内,直指韩庄。他这位搭档正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地站在桌边。

                        “钟探长,”韩庄痛苦地开口道,“今天的事我负全部责任。对不起,都怪我考虑不周,警觉性太差。我是个不够格的侦探,拖了你后腿,还劳你出手相救,实在惭愧……”

                        见对方言辞恳切,钟少德的火气也就消去了几分。说实话,刚才的事情也不能全怪韩庄,他和他的手下只是常规思维,照章办事,对付寻常罪犯或许没太大问题,只可惜这次的案子非比寻常,罪犯手段高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要是早听钟探长的话,嫌犯是万万逃不掉的。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只要钟探长一声吩咐……”

                        “好了,扯太远了——”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他从不喜欢别人对他感恩戴德,“今天的事还没完。韩探长,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点有用功吧!”

                        说完,他再度环顾起了整间屋子。

                        人是跑了,但物证肯定跑不了。钟少德记得,在之前讯问的大半时间当中,杜祖恩都在左顾右盼。其人目光看似游移不定,其实未尝没有规律可循。据钟少德观察,杜祖恩看得最多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屋子西南角,一共看了三次,二是屋子西北角,看了五次,其他地方至多不过两眼。西南角是五斗橱,西北角是床和床头柜。其实屋子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少得可怜。

                        钟少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白手套:

                        “韩探长,你搜五斗橱,我来搜床——”

                        床是很简单的铁架木板床,铺着薄薄的床单,被毯叠得很整齐。床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一旁的床头柜格外引人注目,柜上堆积如山的书册体现了房间主人的志趣。

                        最上层是一打时装杂志,新旧参半,既有男装也有女装,显然和主人的职业有关。

                        移开花花绿绿的杂志,映入眼帘的是十来册小说剧本,除几本明清通俗小说外,还不乏当代的名家名作,有刘呐鸥、施蛰存的小说集,竟还有一本翻译版的《华伦夫人的职业》……凡此种种,无不令钟少德刮目相看:这些书籍的主人,那个姓杜的小赤佬真如档案所示,只有“初小”文化么?

                        带着满腹的惊疑,钟少德小心翼翼地挪开了《华伦夫人的职业》,不意间却发现了一本张竞生博士的《性史》。书既小且旧,装帧俗艳猥琐,像是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书。钟少德不由哑然失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更加了得的大作……也难怪,这小瘪三本就是个色情狂嘛!

                        带着些许轻松和释然,钟少德拿起了《性史》,柜子上的最后一本书终于现明了正身——《人口原理》,作者是大英帝国的经济学家马尔萨斯。这是一本精装书,价格不菲。打开一看,翻得比《性史》还要旧,许多段落还划了线。难道说,这些线都是杜祖恩划的?他怎么可能连这种书都看得懂?他明明连小学都没读完!钟少德的眼球差点没掉下来……

                        纠结了片刻,他得出了最合理的结论:杜祖恩确实禀赋超人,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也远过常人,且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至少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青年,自强不息、能文能武,本来有着美好的前途……

                        正自叹惋之际,另一边的韩庄发现了端倪:

                        “钟探长,你看——”

                        转眼望去,对方已从五斗橱底层搜出了两个的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赫然现出了一件咖啡色的旗袍,以及一双黑色女式皮鞋。和旗袍包在一起还有几件小道具:一顶横S髻假发套、一对胸垫,以及脂粉口红之类的化妆品。

                        明白了,难怪杜祖恩要在房间里熏香,原来是为了祛除身上的脂粉味。这小子真够小心的。

                        旗袍、女鞋、化妆品,连同墙上那把弹簧刀,作案道具已经基本找齐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赃物。

                        钟少德再度转回了床边。在他的印象中,先前杜祖恩的视线似乎更多是指向床铺本身,而非旁边的床头柜。既然床上一无所有,那么,应该就是在……

                        钟少德一把掀起了床单。没错,床底下有花样。那是一口大皮箱,看起来有些年头,皮质已经老化龟裂,但开关搭扣却摩得很光亮,几乎不见锈迹。钟少德将皮箱拖了出来,慢慢打开了搭扣。随着箱盖的开启,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

                        十二颗钻石镶成的项链、整块玛瑙雕成的手镯、蓝宝石戒指、红宝石胸针、黄玉耳环、猫眼石吊坠,包括言菊芳的梅花纹翡翠戒指,以及邵雪君的奥米伽银表,还有一些连钟少德也叫不上名字的珍奇首饰,件件品质上乘、精工细作,简直可以开一家高档珠宝店。

                        与一箱子珠光宝气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只有鼻尖且耽于花丛者方能分辨一二:孔凤春的香粉、家庭工业社的蝶霜、Lux美容皂、CHANEL No5……简直就是集沪上高档日化品之大成,同时也暗示了珠宝失主们的身份。

                        仿佛是为了记念与失主们的过往,每件珠宝上都系有数字标牌:清一色的六位数字。比如,言菊芳戒指上的编号是“330827”,邵雪君的银表则是“330912”。毫无疑问,是得手的年月日。

                        清点下来,珠宝总计七七四十九件。入手时间都在近三年间,最早是在30年10月10日,一只缅玉手镯,最晚也就是两小时前的奥米伽银表……

                        “册——那——妈——”

                        钟少德终于还是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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