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下半部)
__怀念老南
刘荒田
四、盖棺未论定:作为诗人和小说家的老南
我对老南抱着深深的愧疚。这些年,因为他停止了写作,全心投入唐人街同乡会的会务,借以谋生,我和他的交往也近于中止。加上他出于对前会长的不满,从我们原来的团体拉了一些成员出去,另立山头,本来,这样做,在结社自由的社会,无可非议,但夹杂着的误会和“恩将仇报”式的言论,教我很是失望。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见他最后一面时,毫无谈话的热情,分手时几乎怒目而视。
好在,他已经在忘川的彼岸。文人的纠葛,再多的争名夺利,党同伐异,钻营和炒作,为一篇稿子登不登,登在哪个版面,和官员照相时是站在后排还是紧靠着XX书记一类让寂寞的文人在乎得失眠的事体,原来这般微末和无聊。老南从奈何桥那边回眸,看到“文无第一”的小圈子,一定只有苦笑吧?文学史只记载作品,而不留下唾沫。可是我能忘记青春的情份吗?他第一次还乡,回美后见面,他把我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亮出来,上面写的是:“你的造诣,你的坚忍,你狂热的理想主义,在一夜之间,那样强烈地激动了我,使我难以成眠,黎明时我哼着‘启航了,我的理想之帆’”他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我也不为信内和李白《与韩荆州书》类似的谄味脸红,只是哈哈大笑。
这位情同手足过的男人,短时间的商业搭档,新诗的合作者,文学的同路人,意大利餐馆的同事,文学协会的同仁,已经长眠在旧金山郊外的一处墓园,我还没去吊唁过,按理说,坟墓的位置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他生前在宁阳会馆当了好几年中文书记,出卖“风水福地”是会馆的主要业务,近水楼台,董事们该对他有所优待。如今,以我对他的了解,能不能来个盖棺论定?没这个把握,所谓知人论世,对一位作家,哪怕并非卓越的作家作全面性评价,需要学院训练出来的索引功夫,对全部文本的掌握和研究。而疏懒如我,能作的永远是“随感式评论”。
然而我一直在想着:怎样评价他。首先想到,作为人,有没有宿命?刚刚和他认识时,他道及一个神秘的“不约而同”:无论是家人还是他自己,无论找的是掐手指算八字的盲公还是进庙里掷茭杯,也无论说到长大以后的“命”时多么远于现实,有一点是共同的:所有的算命结果,都显示他是“过槽猪崽”--注定有两对父母。他在诗《母亲的歌》里追述:“我出生时,正是抗战艰苦年份/中国饥殍遍野,哀号惨不忍闻/母亲消瘦的脸失去常见的笑影/天刚亮便背起我去后山挖树根/在她饿死了两个儿女之后/便把最小的儿子送给别人/据说,她滴水不进在床上躺了三天/关住大门,千呼万唤也不肯见人”。抚养老南的养母,知书识礼,从小就教他念《花笺》。不过,在文革前老南和养父母吵翻了,其中涉及政治因素--养父的资本家成份,对这位前途很不明朗的业余作者来说,实在是个障碍,于是老南到法庭去立案,和养父母解除关系。这桩事,是后来当上我的顶头上司的前法庭庭长说的,老南在和我最能肝胆相照的年份也没透露,可能是于心有愧吧?然后,有若干年,他回到生父母的家居住,这个弟妹成群的家,靠在香港当木匠的生父支持,活得相当滋润。有一次,他到县城来,在我的宿舍过夜,晚饭后,他拍了拍尚未开始造山运动的肚皮,有滋有味地追忆道:“那些日子,顿顿是肉,正宗阳江豉汁蒸的排骨,嘿,装满大盘子。信不信由你,那时要是一天大便一次,就不算正常!”那时我正和他合写《侨乡的山》,刚才还在推敲纯情的诗句,不提防竟漏出这般粗俗的字眼,教我又惊奇又好笑。老南的养父我见过,瘦高个子,颇为飘逸,因为成份不好,带着自卑感,不大和人说话,但比一般农民,具有不可小觑的文化内蕴。于此,我是出国后还乡偶然发现的,那一次我代老南带钱给他的养父母,顺便到他昔日的书房找出剪贴簿,带回旧金山。不爱哼声的老人家领我到廊楼上,打开发出樟脑味的五斗橱,指着一排排书籍说:“都在这,阿晃匆匆忙忙一走就没回来过,是我收拾好的。”我看了看他,浑浊的眼珠上闪着智慧的幽光,他是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养子的写作事业的慈父啊!
扯远了,回到“宿命”去,被人家抱养之外,他对文学的选择,是不是也“冥冥中自有定数”?并不是,是走投无路的缘故。在这方面,他和我,以及同代人是近似的。且想想,他仅有初中的学历,升学已太迟。又是农村人口,家庭成份有问题,仕途被堵死,当干部、当兵也轮不到,如果有音乐的天赋,还指望考进县的文艺宣传队。这样一个青年,梦想靠创作出人头地,是极为自然的,舍此只有终生打牛屁股,窝在社会最底层。而况,他一出手就上了贵州的省级文学杂志,这不证明潜力吗?我所以没有一下子投身“工农兵文艺”的浊流,有几年远离丑恶的庙堂文学,读了一些正道上的书,不是因为我比老南洒脱,而是没有他的运气。赌徒一走进赌场,马上赢个大满贯,从此无法自拔。老南的初衷,当然不是30年代浪漫青年的“为艺术而艺术”,也不是象头一次见面就对我宣称的,为了“阶级的事业”,只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生计。他如果年轻几岁,或者获得进驻生产大队的工作队的垂青,他早就进省的创作训练班,然后,进报社或文联属下的协会当办事员去,光凭一手好字,抄写和刻?版够他忙了。
然而,文学之路,如此艰难而狭窄,入口处有一无形的告示:无才华者勿入。但丁在《神曲》所描写的地狱,它的入口处高悬着警告牌:“来到这里,你必须放弃一切希望。”无才华而硬闯文学,文学和自己都成了地狱。这才华,主要地,指先天的悟性。“男怕入错行”。某名人谓,所谓天才,是90%的勤奋加10%的天赋。说的不错,问题在这里:没有10%,90%便成了在沙漠里种稻子。艺术,以天赋为先导,为触媒,为根基,愚公能移山,愚公流成江河的汗水却泡不出一行诗。绝大多数野心勃勃的文学青年,所犯的致命错误是类似的:没有才华而死缠烂打。待到自觉技穷,辞穷,回头时已耗去多少光阴和元气,无力挽狂澜之既倒。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而悟性之不可把凭,一似被风撒落的一把种子,或在石缝,或在沃土,或在流水,由此产生全然异趣的结局。老南(他的在天之灵,恕我直言),所欠缺的,恰恰是悟性。他作诗逾30年,作品总数当在千首以上,工夫不谓老到,却每每失手在平庸上。手法单调,立意浮浅,直截而空洞的抒情,让一直关注他创作路向的人失望。同样的缺陷形于他的大部分小说:硬凑的痕迹,主题与情节的游离,说教味,还有情节上的破绽。出国之后,他不只一次地慨叹,青年时代起,足足近20年,为了赶“革命”的时髦,所写无一不是马屁狗屁,至今毫无价值,如此巨大而长久地虚抛生命力,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当时要是有别的机会,才不弄他妈的文学呢!我小时候,画画有点天资,画到现在,作不成丁绍光,也能在省画院或者地区文化馆当上专业画师,更别说来美国后能在画廊展出,一幅卖他个一万几千,还不比写这每首不值10块钱的诗强?”
然而,才气决定一切吗?但我想到和老南在60年代合写长篇朗诵诗《六万万五千万》的唐X,对上述论断犹豫起来。唐X,这位后来担任某市文联主席多年的诗人,于去年因肝癌成了故人,得年68岁,他并不缺乏才气,出道之初就显露了语言上变魔术的长才。老南说,他富于诗人的神经质,这神经质来自敏感,和老南在诗艺上的木实,缺乏变通相反,唐X路子广,鬼点子多,初读他的诗,会觉得他的潜力甚大。然而,他一生在诗方面的成就,在老南之下。唐X耽于语言上的小玩艺,技巧上的经营,越写格局越小,到晚年,才情干脆耗费在炒股上--不,要说,他以炒股来转移才气枯竭的狼狈和自责,一如编辑以“为人作嫁”来淡化“写不出”的愧疚。老南无才,唐X有才,却殊途同归,成就都没有达到出发时所立的目标。“不过尔尔”--和他俩当初一道当业余作者,一当就是一辈子的同行们这样评价他们,怀着失望或者兴幸。原来,这里有超乎个人资质的因素,那才是起决定作用的--意识形态对人格的扭曲,阶级斗争对诗人的奴化,文艺政策对创造力的扼杀、文化氛围对作者和读者的毒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作家在天分上的差别反而退居次要位置。从驯服和沉默的羊群,你只能听到千篇一律的哞哞而不是孤绝的狮吼。在浩瀚的应制诗的大海里,你如何打捞佳句?一辈子当编辑,长于点石成金的黄雨先生,他的悲凉不比正直的作家少。在以剥夺创作自由为使命的连番政治风暴中,风骨与才华是最先被摧毁的树木。
不过,老南并不乏天赋,那是指文学以外的书法。我初识他时,他示我一幅行书斗方--李贺诗《李凭箜篌引》,这是我所看到的,他此生最精彩的作品。成于30岁前,其飞动,其遒劲,蕴含的气势与诗意,我至今想起犹感咄咄逼人。他自己,到老也为“一手好字”得意。如果他从小不以“无师自通”为满足,拿出作诗的劲头来临帖,拜师,苦练,书法家这名衔不但稳拿,而且不难成为一家,乃至名家。
而况,老南有故事动人、诗句颇具独创性的《梅菊姐》,有兼具前卫诗的多解与传统诗的明快超短诗《咏松林》:“树愈密/长得愈直/树愈直/显得愈高”。有若干明丽而警策的抒情诗。《灰鸽之死》一诗,手法仍旧传统,却直达人性的深层。他以非凡的毅力,奋不顾身的拼搏,果然磨出精品,印证了“勤能补拙”这一虽早已受普遍肯定但在艺术创造上几乎不可能的古训。农民在耕地时的勤劳和集市上的狡猾,转化为文学,过程是这般地匪夷所思。我扪心自问,我和他比,和唐X比,不是等而下之吗?我不也是误入歧途吗?文学是如此悲壮的行旅,以大多数作者的牺牲来成就寥寥几位大师,以多数的平庸来烘托凤毛麟角的不朽。我也是殉葬大军的一员。残酷的淘汰,苛刻的筛选,你想知道文学史的苛刻吗?看看诗歌的星辰最为繁密的盛唐,留下多少名篇名句吧?看看当今书市,今年被热炒的作品和作家,明年还有几许留在记忆或者排行榜上吧!
那末,且改用宽容的口吻。老南,是无愧于初衷的诗人,是值得尊敬的作家。首先,他移民以后的文学道路,于大节无愧。他没有投靠任何一方权贵,没有出卖朋友,没有拍卖灵魂。当然,这里有一个现实问题:要卖也难卖出去,一如平民欲效从前的朝廷命官割地赔款,手头却只有一张才值一美元的中国地图。他偶然也?慕靠邪门歪道在美国赚得温饱和房子的人物。但只能指望六合彩带来横财。在海外从事中文写作,寂寞和自由是绝对地充分的。他在并不轻松的谋生中,凭着比有才具、学养和来头的同行多出一两倍的毅力,和命运苦苦较量,出发点即便还是和“跳出农门”近似的“扬名显声”吧,却无可非议。其次,他好歹有作品,有过奉献。老南在两方面可作代表:“工农兵业余写作者”的代表和“大陆中年新移民写作者”的代表。就前者来说,作品之无保留价值不说了,他的去国毋宁是莫大的幸运,在新大陆经受东西方文化的风雨洗礼,日渐洗去流毒,摆脱桎梏,写出了直面人生,抒发真情实感的新诗和真实反映底层移民生存状态的小说,即使不够格臻于不朽,但也不象《颂歌献给小靳庄》一般的下三滥。他和乡间一大群如今垂垂老矣的业余作者中,仍旧算得佼佼者。在美国的华文作家群中,可排入中乘之列。
1988年,世界酝酿着突变之时,素来对时事的敏感弱于对麻将的热衷的老南,以48岁的功力,写了以枕木为意象的抒情诗《钢轨下,一个灵魂的呐喊》,里头有这样两节:
“记否,当夜的大野
深沉如泼墨
历史的瞳孔,却从叶间
漏落几点星光
年轮不是凝固的记忆
圆心扩散着
一代无辜者的哀怨
只为一个崇高的目标
献身,我毫无怨言
但听从
谁的意旨,把我们
赤裸的躯体,铆在
这多向性车站--
铆在
二十世纪末叶
最颓圯,最繁乱
事故多端的
时代叉道平交点”
二流的诗人,写出了一流的作品,准确而凝练地刻划一代人的灵魂之痛,诗作的成功,证明了才华之外,勤奋,坚持,后天的意志也不可小觑。
五、盖棺未可论定:文学以外的老南
老南不早夭也远不算长寿的一生,因其普通,因其不具备奇情色彩,因其从来没发过大财,没走过任何一种运,从大处看,他和唐人街上绝大多数“运数平平”的新老乡里们一样劳累,卑微,上街买菜斤斤计较于白菜和排骨的价钱,老来不但多一层胆固醇和医药费上的顾虑,还有自嘲与自得掺半的“三无”(无信用卡,无驾驶执照,无支票户口)。因此,他具备了文学以外的丰富代表性。他是大部分中国大陆中年新移民的象征。
作为过从频密的朋友,我和他的名字并排,除了合作抒情诗《侨乡的山》外,还有一次,恰可为诗外的老南,连带我,在扮演和文学无关的“移民”一角的写照。那是一家中餐馆的名字:英华馆,从他以及我的本名各取一字而成。那是1983年初,我俩来美都不足五年,我的存款刚好一万多一点,英语刚够对付买三文治的顾客。餐馆位于旧金山市场街和田德隆区的交界。两人都掏光积蓄,向亲戚借了债,凑了3万块,向出卖餐馆的希?佬借了2万。招牌上的一尺见方的行书,当然由他这个以书法家自命的第一号老板来写,字体豪迈洒脱,可惜包办招牌的洋工匠照葫芦画不好瓢,字都象机制的,气韵全失。这招牌长逾一丈,重达几百斤,制作和安装少说要花五千元,好在“戌戌百事可乐”的广告部提出条件,以三分之一面积写上“中中七喜”汽水的字样,费用全由他们包。我们当然同意,招牌用起重机吊起,以45度角安装在安迪街和美慎街交界处时,雄视着四面的高楼,那般气派。开张那天,被连天奋战累出满眼红丝的哥儿俩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蔟新的大招牌,低头看看餐厅里从门口一直摆进里间的鲜花和万年青,都是两人的亲友,包括担任《时代报》社长,20年后老南与之反目的黄先生送的。相视而发豪迈的笑。这才是新大陆开拓者应有的势头,方块字砌的诗,先在书房角落里晾着吧,当务之急,是圆约定俗成的“黄金梦”。从此,我们在经济上将彻底翻身,“绿卡”将衍变为从餐馆收银机提出的一叠叠绿色钞票;将拥有自己的住宅,他不必租住位于田德隆区、半夜里被妓女和嫖客纠缠的吵嚷声骚扰的破旧公寓,我也将搬出利治文区由车库改建的、下雨天床下奔流着小溪的简陋单位。餐馆上了轨道后,财力渐厚,远在故国,渴望开洋荤的亲人,将来这里团聚。更远一点的衣锦荣归不说,不久以后父母一定以谦逊的口吻,向邻里展示远在金山的儿子“捞大把世界”的照片。7年前两个在中国官方文学杂志上冒出的渺小名字,难保不并列在美国华裔企业家排行榜上。当然,说两位在英语蟹行的世界闯荡的中国小文人,抱负仅仅在将诗才变为钱财,并不准确,这是躁动不已的成就欲:干一番事业,以不枉此生。钱不过是“大志”笼罩下的一个亮点。
那年头,我们都已进入或快进入中年,都在餐馆这一行熬过来,何尝不明白“顺顺黄金”的黄金,须以多少加仑炸春卷的玉米油,以多少夜以继日的竞争来冶炼,里头的艰难都预料到,但漏掉了一条:深夜锁上餐馆的门回家,得在裤腰里掖把小刀,以防备抢劫的吸毒者。我们只在“英华馆”干了3个月,便狼狈逃命,原因很多,关键的一个就是择地不善,餐馆陷进失业者、毒贩和流浪汉的包围中,它的楼上就是市政府出资包下来,专门收容社会渣滓的廉价客栈。此外就是志大才疏。老南在事后说了我一句:“当初要不是你老吹捧我的厨艺,我也没那个野心。”不过,我至今仍旧认为没有言过其实,老南于厨艺,从包括冷热荤、鱼翅汤和八大盘的豪华酒席,到意大利式面条、纽约牛扒、缅因州龙虾的烹制,无不精通,刀工、火候、盘饰,均出色当行。作诗他在全中国排在第二流,主持厨政却可臻一流,如果他全心投入的话。艰难撑持之后,餐馆以比买价少一万元的贱价卖给一位上海女士--她非要买下这个地理位置上一无可取的餐馆,首先不为了发财,而是要让就在附近开建筑设计行的前夫看看她的厉害,我和老南的友情并没为此受损,这是颇教熟人惊诧的例外。在美国生意场,因“私交甚笃”而成商业搭档,害远多于利,一旦生意上出现纠纷,无论盈亏,都容易变成仇人。此后,我们仍旧上茶楼谈诗论文。自然,沮丧是浓烈的。北岛有妙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可惜两人不喝酒。然后,我重回西餐馆,当底层的收盘碗工,老南进入唐人街的“西厨学校”。校里爱开玩笑的雷校长,一个劲地叫这位年岁和身量都可观的学生为“黄老板”。就此退回打工仔阶层,都不甘心,两人还偷空到郊外去考察过几处待出售小餐馆,但没有动真的。此后,我没有下海,一辈子就一次当短暂而全盘落败的小小“老板”。这一挫折并非没有正面意义,甩掉贫困和卑微,走捷径发家,是新移民普遍的心理“麻疹”,发了才具有免疫力。此外,在那里,顾客多半是领救济金的穷人、娼妓、皮条客、小偷、离家出走的少年、瘾君子、有易装癖的男同性恋者,这等底层体验,比之个人受苦受难,更加广阔,对从来没打算当王国维所归类的“主观之诗人”的老南和我来说,如其说是倒霉,毋宁说是终生可收“精神利息”的短线投资。
还是回到老南去。文学人在社会是异类,是极少数。撇开文学,芸芸众生里的老南,后半辈子的命途没有多少波澜。他虽出身农家,自小扛苦活,生就远比大多数南方男人魁伟的身坯,可是,向来视体力劳动为畏途,这一近乎先天的怕苦怕累,不是没有正面的效果,他早年迷上写作,原始的动机就是逃脱大田上毒烈的日头。粪桶和案头的稿纸比,即使后者毫不实惠,但应了乡间谚语:“自在当富贵”。来美后的前10年,他的工作很少稳定过,首先当的是唐人街杂货店的码货工,然后,主要在中式餐馆里沉浮,洗碗、抓码、油锅、炒锅,反正没工可上,领一段时间的失业金,再随便找上一份,干几个月,零敲碎打,难成片断。比起把养家活口视为神圣使命的当家男人,他没那份担当,钱够花,日子能对付就行。没活干时,天天逛街,看电影,然后到职业介绍所转个圈,算是对家里有了交代。1986年,我和他一起进入《时代报》,我当编译,他当校对。穿着白衬衫,在办公桌前画圈打叉,这活计让他着迷。可惜为时不足一年,报社关了门,他回到餐馆当“厨房牛”去。
1988年到1994年,因我的引荐,他进入我所在的下城老牌“铁马”意大利餐馆,先当洗碗工,后晋升为厨师。他在厨房,我在餐厅,仍旧是好朋友。他离开这家待遇不错的餐馆,原因颇为滑稽:他和一位也在同一餐馆当厨师的同乡,在茶楼听说某位在洛杉矶发了大财的企业家,有意回家乡投资,项目定好了--开办沙石场,这两位精于在煎板上炮制三分熟或五分熟新西兰羊扒的打工仔,辞掉工作,当起掮客来。里头的全盘操作,以我和他的交情之深厚,他也没漏过一句。在运作之初,我却在他家偷窥到一点,那次我象往常一样进书房小坐,在案头瞥见新印就的名片,用的是本名黄英晃,衔头是“美国旧金山金门投资集团董事”,他一把抢走,故作淡然地说:“拿回去骗骗生意佬”回去折腾了一个月,无功而返。听说那客户进了国境,很快找到别的有力人物,把既无后台又无技术的始作俑者甩掉。好在老南的第二次下海,比第一次聪明,执行了著名的“华尔街三原则”的第一条:不花自己的钱。所以,除了机票和零星开销,经济上没大损失。一肚子气消了以后,又面临饭碗问题,“铁马”餐馆回不去了,因为他事前信心太足,以为此去办成一个投资上千万的企业,佣金和带长字的职位都在等着,还希罕这!于是象“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和韩国老板吵了架,回头路断掉。失业不久,他就进医院作了心血管搭桥手术,庞大的手术费是保险公司包下来的,而这种保险,是在他失业前,由那位英语结巴,为人厚道的韩国老板支付的。
然后,老南提前进入晚年。他去世时离法定退休年龄差一岁。从57岁到64岁的“后中年”,他梦寐以求的“斯文饭”倒是吃上了。起初,应一位即将担任“中华总会馆”主席的乡亲之邀出山。说起这家会馆,乃旧金山华人社会势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机构,踌躇满志的乡亲,未必知道老南的文名,但对他的一笔好字佩服之至。乡亲许诺,一旦就任,便邀请老南当领薪水的“中文书记”。可惜节外生枝,乡亲上任之前和前任乃至董事闹起法律纠纷,花了一二十万美元,还是摆不平。主席没当成,老南也就落了空。不过,当不成主席的乡亲没亏待他,凭着在唐人街经商数十年所植下的人脉,轻而易举地将这位文化人引入会馆的圈子。
唐人街的团体众多,同姓氏的,同乡的,同行业的,同宗教信仰的,同爱好的,同资历的,无不拉起山头。林林总总的“协会”和“公所”,是中国式的宗族观念、乡土情结、无所不在的虚荣心理和美国的自由精神结合的奇妙产物。在团体里担任职务的,凡头头,绝大多数没拿薪水但具有足够的体面。此外,若干负责实际事物的职员,则拿工资。反正这些会馆有不动产,能收到可观的租金,正愁除了“工作午餐”外开销不掉。老南不干则己,一干就是三个社团的中文书记--宁阳会馆,XX公所和XX堂,工资合起来,超过从前的任何一个差使。
从此,老南成为货真价实的白领。他从来就讲究生活享受,举凡吃喝穿着,只要付得起,都不吝惜开销。4年前一天傍晚,我和他在唐人街邂逅,他匆匆忙忙地往下城赶,对我说,他打听到,乾尼街的“巴厘鞋店”大减价,买一送一,快关门了,要买一道去。我随他去,买了两双皮鞋。归途上,他絮絮地传授买鞋和穿鞋的心得,精致的品味教我?妒交集。我端详没见面好几个月的老友,嘿,真该刮目相看哩。先说身段,原来是胖子,最重时将近100公斤,手术后节制饮食,如今降到75公斤以下。一头浓密的发,一丝不苟,一丝不白,他郑重声明这是爹妈给的“原庄”,而我的疏发,早就乞灵于日本产的“底根”染发剂。服装更不在话下,洁白的衬衫,酒红带纹的窄领带,蓝裤子穿了一天,熨折还笔直,皮鞋铮亮。谁看到我俩,怕要把他认为我的弟弟,乃至儿子。我早就佩服他的整洁,书桌、书架,案头文稿和文具,无不井井有条,在自费印制、每页地头有“戌戌老南专用”戌戌字样的稿纸上,写下的诗文,端正干净。心爱的藏书,纸色也许发黄,但被小心保护着,没有折角。偶尔也有读破的,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他研读多次以后,原文几乎淹没在大段大小段的眉批中。如今他的外观,说“整洁”太不到位,他是殚精竭虑地往年轻上扮,衣服总是浅色,步履绝不露老态。不坐班那天,牛仔裤加雪白的“乃基”球鞋,腰间别着传呼机和手机,正午在熙熙攘攘的市德顿街疾行,眉宇间英气勃勃,让我怀疑他交上桃花运。不过,我和他的交情已淡,没资格过问隐秘情事了。
“白领”生涯,不是他在西餐馆里被烤炉烤出一头油汗的年代,幻想为“轻松自在”的吗?可是,待他在宁阳会馆的案头整理《会务记录》时,才晓得凭自命“滚瓜烂熟”的中文讨生活,精神压力并不比餐馆的用餐高峰期受头厨训斥时少。“鸡毛蒜皮都管:收租,写租单,开会通知,恳亲大会邀请信,春宴编席排座次,主席在恳亲大会的讲稿,乐捐芳名录,年度会务报告,开支明细帐妈的,这辈子从没这么婆妈过。我还没提人事上的微妙,现总董和前主席的嫌隙,现任会长夫人和前人会长夫人的恩怨,新帐老账,你都得记住,摆平,无聊啊,可是我敢得罪任何一方吗?”
“最近写什么没有,诗还是小说?”我不只一次当面或在电话问他,出于对旧日诗情与友情的双重眷恋。我明知他早已停顿,任何报章上,都没有了署名老南的作品。即便在今年,由他发难,从原来的文协拉出人马成立的“作家联会”,千辛万苦地拉广告,筹了钱,出版了第一期会刊,这位创会的首脑、副会长,也只以10年前的旧稿充数。每次,他都悲凉地叹息,说:“写个屁,千头万绪的会务,想想都烦死人,还能构思作品?”他早就有意以旧金山的某“会馆”为主舞台,铺陈一个融合浪漫爱情、商业竞争、政治冒险、帮派火拼以及宗族纠葛的长篇小说,不过,即使天假以年,以他晚年笔力的停滞,能否驾驭纷纭的线索,复杂的人物,凭我对他根底的了解,并不乐观。
老南在唐人街混的这些年,他告诉我的都不是秘密,因为不再推心置腹的缘故。他近年卷入同乡会的前任主席与现任主席的人事纷争,闹上法庭,斗得难解难分,小人物争名夺利的情节,足够惊心动魄也足够无聊,他却没向我提及半句,也没见他写入小说。我是从报纸的社区版看到的,他在报上出现时,名字变回“黄英晃”。当然,此间的是非,我一无所知,他自有他的原则和理由在,我岂能乱加指摘?而且,他不是主角,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据他说,在唐人街社团当头面人物,须是商场上功成之后,什么都缺,尤其缺“体面”,就是不缺钱的老年人。主席每次和同仁上茶楼和咖啡店,都得作东,会帐时露出来的,非得是厚厚的百元钞票。他没这个本钱和资历,陷入纠纷,是拔刀相助,而不是为了实现个人野心。我所惋惜的仅仅是,60岁前后,是写作的的巅峰期,他写下的漂亮汉字比谁都多,却没有在文学庭院留下一角哪怕毫不起眼的风景。
六、突如其来的终结
2004年9月4日,老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谁想得到呢?我知道噩耗,已是几天以后。我先是惊愕,发了半天呆,这几年虽没交往,可是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离当下只是远了,但盘根错节的交情,我每次回眸,都屹立在记忆可及处。老南的葬礼定在9月12号,我和妻子早已买了回国机票,在11日晚上动身。无法送他最后一程,愧疚和悲痛搅和在一起,不能释怀。我临行前给老南的太太打电话慰问,这位我口中的“阿 嫂”,20多年不知给我作了多少次饭,刚刚移民那阵,我家两个孩子把她家当作幼儿园,多么贤慧善良的女人,即便我和她丈夫的友情陷进谷底,我对她的尊敬也没稍减。猝然的重击使可伶“阿嫂”悲痛欲绝,她哽咽着诉说她的不甘。照她的说法,老南的遽逝,旧金山总医院的医护负有部分责任。此前10多天,老南已进那里一次,原因是8年前心脏搭桥手术所换掉的四根血管中,一根半又堵住了。那次检查出病因,但不能再搭一次,只能采取服药等保守疗法。他回家后,心脏的毛病又发作,供血不足,血压低至50。到心脏科医生那里去,医生看他没有买任何一类医疗保险,怕难收帐,敷衍了事,把他推给总医院。总医院所收的病人,多半是没医疗保险的非法移民和穷人,全凭政府拨款,无论人手、设备还是医护人员的责任心,都比正规医院差一大截。那天中午,阿嫂从家里带来稀粥,老南在病床上还能自己舀着吃。过了一会,护士进来说,要去别家医院做心电图,马上作准备,小便要先排掉。于是老南自己起来进厕所去,身上带着输液管,走动不便,打了踉跄。回来躺下,说了一句:“好晕。”随即呼吸急促,阿嫂马上叫医生来。老南被送进急救室,不久即告不治。“护士失职,为什么不扶病人进厕所?我气不顺,他不该这样走掉,好端端一个人”阿嫂在哭,我的泪滴湿了话筒。
我认为老南太太的话有理。老南本可以活下去,哪怕从此离不开药物,活得艰难。尽管以心血管病的凶险,前美国总统克林顿,在周全的预防和最先进的医疗条件下,尚且差点被四根堵塞的血管要掉性命,何况病况相似却连就医也遭冷遇的老南?然而,老南也有不是,他没有购买医疗保险,从唐人街的心脏医生到总医院,为此对他掉以轻心,救治没尽全力。老南也许是心存侥幸,他想拖到65岁,那是法定的退休年龄,医疗保险主要由联邦政府负责。每月多达数百元的保险费,对月入不足两千的中文书记来说,毕竟不算小数。
不过,你不可据此将老南看作玩命的人,除了年轻时熬夜炮制应制诗,此后,无论从事稻粱之谋还是写古人称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诗文,“宵衣旰食”,“置生死于度外”这类壮烈的词汇,除了短暂的发愤时期,基本上和他无关。恰恰相反,他一直是爱惜生命胜于一切的明智人物,凡涉及享受和保命,只要力所能及,都力争兼而得之,要不就先享受后保命。保健药品,哪样流行吃哪样。不惜工本,力求速效。患坐骨神经痛时,他一起服用的药物,有跌打医生开的中药,有成药“抗骨增生丸”,此外,拔火罐,贴膏药,针刺,热敷,无所不有其极。可是,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来自农民的狭隘,在保健方面,他的思维带着教我困惑的荒谬,可名之为“不求甚解”。他常常满足于表面,如上文所说,他常常失业,无所事事时,他不象豁出去的穷人那般,非得找点活干,总是懒洋洋的,在街上逛够了,才进职业介绍所转个圈,能不能找到工作,他不在乎,在乎的是表面功夫--看,我不是不找工作,难找就是了。在养生方面,他也一样,吃自然要好的,在洋餐馆当厨师时,他一顿午饭吃双份牛排,合共一斤多,三分熟,带点血,诱人的口感,难以言状的香。然则,他忽略红肉里高得吓人的胆固醇吗?不,他饭后马上吃下四颗深海鱼油,比平常的剂量多上一倍。这样一来,便操稳操胜券似的。晚年作过搭桥手术,从死亡线上转了一圈,他才改掉口重的习惯,尽量少放盐少放油。然而,“孕孕白领”的旧职业使他躲不掉唐人街餐馆的高脂肪高胆固醇食物,当会馆中文书记这些年,不能不参与侨社多如牛毛的社交应酬,吃必在酒楼,一个星期少说也有两三次,顿顿油腻,十道八道菜,硬着头皮吃了,降压丸、降血脂丸也随之服了。预防功夫作足,诚然心安理得,可是扬汤止沸,效果不言自明。
老南如果在晚年不到侨社任职,不卷入没完没了、劳心费神的人事纠纷,不赴没完没了、摧残心血管的宴会,不在64岁前后,为了省钱而停购至关重要的健康保险,那么,今天,一身合身浅色西装、一头乌发的老南,可能还在唐人街兴冲冲地走着。
我把老南的死讯告诉共同的诗友周正光,这位住在波士顿双湖畔的多情诗人痛哭失声。后来,他对我吟了一首《绝命诗》:“生死人间亦大哉,右军觞咏有沉哀。浮生憾事知多少,掷笔青山黑雾来”。周正光告诉我,作者刘峻,台山人,我和老南的同乡,是岭南有数的卓越诗人,潦倒终生,最后在香港死于癌病。老报人罗孚先生谓,刘峻单凭这首绝句就可臻不朽。我想,老南撒手如此干脆,少熬了许多苦,算大不幸中的小幸吧?
哀思无限,对于老南,我此生中为数极其有限的至交中的一位。思绪也无限,不但对老南,也对老南的同代人。写罢抬头看窗外,秋阳杲杲,蓝天如洗,秋风动地而来。街对面的花旗松撒下针叶的细雨,如泣如诉。我早已进入生命的秋天,此时怀友人,悲情一如秋风。
2004年11月3日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