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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如纸人生》(散文)
                             如纸人生
                                     程宝林
                                一
         2004年,流年不利,我的心灵为阴影笼罩。
         青年节期间,朋友刘君离开我们而去了,在北京,在一处寂寞的墓园里。辛弃疾垂老之年,“叹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那份人生无趣的苍凉,我在四十初度时已侵袭心头。想不到,偶然出现在我文人生活中的这位湖湘汉子,和我一样,是一
    个爱女人的人。只此一点,就博得了我的友情和信赖。在短短的两年里,我们的交往虽不太多,但心灵的默契却达到了不必言说的程度。他曾到我的陋室里醉饮,我也曾到他的公寓里狂歌,听众都是相熟已久的朋友。那一声西北黄沙中吼出的信天游,是这自由得无边无际的海外生活中,唯一的狼嚎,或者犬吠。
         后来,传来的消息,是在北京的一家医院;再后来,是京郊的一处墓园。
         在谈论文学与文字之外,我唯一曾与之谈论过性、爱与女人的这位男子,正当壮年,就这样,在夏天的闷热中归于无形,在海的那边,在梦的深处,在浅浅的泥土中。
         无论我怎么入世、奋斗、求取功名,我都知道,我们不过是一张薄纸。来自子宫,因而我们热爱子宫;归于泥土,因而我们热爱泥土。在这二者之间,是一张张的纸,被命运之手撕扯、揉捏、涂画、书写,短暂的辉煌中,有永恒的徒劳。
                                    
                                       二
        七月某日,想起给一位久未联系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近况。朋友说:父亲肝癌晚期,怕是来日无多。
         当时,正是中午。疏懒惯了的我,不知冥冥中有什么神秘意念指引。我说:“我今天傍晚就去看望伯伯。”放下电话,我赶到附近的华人商场,买了自己从来没有问津过的燕窝,等妻子下班时,和她一起去探望病人。
         记得几年前,我们举家移民美国时,举目无亲,正是这位大病初愈的朋友,到机场接我们,他的母亲,在家里给我们准备了面条,成为我们初抵异国的第一顿饭。
         朋友的家与妻子上班的地方,在同一条街上。我们抵达时,朋友和她妈妈,正牵着老伯,一步一挪地走下台阶。大儿媳跟在后面,拖着一台氧气瓶,一根细管接到老伯的鼻子里。
         一年多不见,平时爱打麻将、爱看羊城晚报的这位原广州五羊自行车厂的工会干部,脸色腊黄、骨瘦如柴。见我们夫妇来探望他,他望着我们,茫然地点了点头。朋友说:“我爸爸内出血,现在去医院看急诊。”
         我们开车,跟在朋友的车后,赶往医院。在路上,我看到前面车窗里,老伯苍老的头颅,在随着车的颠簸而晃动。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几年前,到老伯家小坐,他正在苦读英语,准备参加入籍考试。现在,这个一生无论如何坎坷,都对中国没有半句怨言的美籍华人,就这样走上了通往急诊室,或归,或不归的路途。
        我先停好车,换下朋友去找车位。我拖着氧气瓶,和伯母一起,将老伯的轮椅推入护士室,并帮护士填好表格。老伯嫌轮椅的踏脚板不舒服,自己执拗地用脚将它调整了一番。我帮他脱下袖子,让护士量血压。做完这些,老伯被医生推到急诊室去了。
        我们夫妇和他们的家人守在候诊室。二十分钟后,一位医生急匆匆地出来,对大家说:“你们快进去,最后的时刻怕是到了。”通往急诊室的自动门,在此刻訇然洞开。
        老伯躺在病床上,他的妻子、长子、长媳、次子、还有内弟,和我们夫妇俩,都围在病床前。和我留在北京的大学同学相比,我不算是亲历过死亡的----那一年的那一晚,一个垂死的陌生人,曾经将满是鲜血的双手绝望地搭在我的一位同学的肩头。但此刻,我真切地看见了无常之手的无情。
         出于对某些民间习俗和禁忌的顾虑,我拉着妻子的手,悄悄地退出了急诊室。这时,“随侍在侧”这个词,如此形像地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家的四个祖辈、曾祖辈过世时,我从来没有机会有过一汤一药的孝敬,此刻,送别朋友的老父,我觉得这一天的时光,竟然如此锋利如箭。
          20分钟过去了。朋友的家人先后出来。他们的眼角挂着泪。妻子走上前去,将伯母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掌中。她不会忘记,我们抵达美国的第一个夜晚,因为没有被子,伯母将在衣厂打工剩下的一块类似于棉絮的纺织品,送给我们,帮我们度过了第一个异国之夜的五月清寒。

                                         三
         八月初,从我的家乡小镇传来噩耗: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好友杜建平突然病逝了。
         我陷入无边的哀思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致,周围的几个文友,也减少了聚会的热情。本来就不习惯在电话中聊天的我,时常在脑子里萦回着“懒心无肠”这个词。
         九月初的这天,刘荒田来了电话,说老南“走了”。
         错愕、震惊、悲哀,却难寄哀思─老南实在和我说不上是朋友,最多不过是美华文协的熟人而已。在长达四年的多次开会中,我们几乎没有单独交谈超过10句话,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饮过茶,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电话给我,我也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我们都写诗,都是诗人。在写诗的历史上,他甚至可以称为我的前辈。
         很早就听刘荒田说过,他和老南的友情,可以追溯到70年代初,甚至更早。后来,读到他的长篇伤逝的文章《秋风起天末》,我为他们那个年代对诗歌的追求所深深感动。而从广东台山的村野、小镇,重聚于旧金山的餐馆、咖啡馆,共同谋生、一
    起写作,这份情谊,大概与“兄弟之情”相差无几了。如果这样的情情谊,因了海外生活的琐屑零碎、因了无情岁月的激情消磨,终有渐行渐远的一天,而其中的一方,生命的琴弦会在九月之初的一天,骤然折断,那么,这跨越时代、海洋、国度,经历了30多年岁月淘洗的友情,当初又有什么建立、培育、呵护、珍惜的必要?
         这真是触及我灵魂、引起心灵长久颤栗的一击。
         其实,算起来,我认识老南,早在1995年春天,一个细雨如霏的傍晚。在一家小报打工、生活异常艰辛的我,在徐永坤先生的邀约下,受到了旧金山几位文友的款待:刘荒田、刘子毅、老南、许培根,在华埠金山酒楼请我这个初来美国、“啥都没有”的文友吃饭。我们的交谈当然是礼节性的,但餐后,每个人各自掏出10美元来付帐的情景却令我终生难忘。说实话,在中国那样的社会体制下当记者,长年白吃白喝的惯性,很容易把一饭之惠看得不值一提。但我要说:我欠他们每个人,一份深深的情谊。
         如今,一饭之惠,对刘荒田、刘子毅、许培根几位文友,当然还可回报。
         但对老南呢?
         那天,在花园饭店开理事会,老南拿出刚在香港出版的英汉对照诗集,逐一签名,题赠席间的每个文友。我当然也有一本。回到家,翻阅一过,很想抽时间,和他交流一下对他那些短诗的看法,却发现,我竟然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我将朋友们的电
    话号码,胡乱抄在五个大小不同的本子上,为了找一个电话号码,我常常要翻遍五个本子的每一页。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愚蠢的一个人。这也是我几乎难得给哪个朋友打电话的主要原因。
         刘荒田问我:老南的后事办理,需要通知你吗?
         回想一个多月前,在医院目睹的那一幕,以及后来从灵堂到墓地的全部过程,我觉得这颗混沌而敏感的心灵,无法再次承受无常之手的抽打。我决绝地说:“不要通知我。”
         在过去的一年内,我出版了四本书,却没有送给老南哪怕其中一本。尽管,我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当然,也不是说,我如此悭吝、如此寡情。
         “书生人情纸一张”,这其中蕴涵着写作生涯的若许悲哀、几声叹息。
         相重的,是一张纸;相轻的,也是一张纸。生,如纸,死,亦如纸。

    (2005年3月2日,停笔3月后作,谨以此文,追怀刘君及老南在天之灵。遵刘君之遗愿,文章未具其真名。)     
    [ 这个贴子最后由Zengning在10/28/2005 2:46:58 PM从 美华论坛 转移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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