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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四嫂子和祥林嫂》(评论)
                                 四嫂子和祥林嫂

    荒田于九月十五日,从美国飞达珠海,参加了一个“世界诗人的笔会”。他的此行,其实最为受益的还是我。就此顺道,我便白赚了一回朋友的聚首。回美后,荒田还邮来了一篇题为《四嫂子的脸》的文稿。附信谦言道:“我回来后上班一直忙,写得不多。回国前写了一篇人物散文,仅是草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供你消遣吧!”谁料到,就经这么的一“消遣”,《四嫂子的脸》便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脑海。消之不去,遣之不走。甚至乎无端端地端出了鲁迅的《祝福》来,硬是要拿四嫂子来与祥林嫂作比较。按照灵感突来的初衷,我是想以《两位文人和他们笔下的两位嫂子》为题,写点东西,谈谈体会的。后来自觉不妥,一者,似觉文字太长,用作题目,有欠简洁;再者,又怕会引来文坛闲话。说是抬举了谁又贬低谁了,不好相题并论啦的那些。故而降其格调,另选了以《四嫂子比之祥林嫂》为题。直到成稿以后,还觉不妥。到最后,才临时的把之改为《四嫂子和祥林嫂》。我以为,这样的写,就谁都不会得罪了。
    按理的说,鲁迅和荒田,虽说大家都是文人。但他们生长于不同的年代。〈祝福〉和〈四嫂子的脸〉,就成稿的时间,就相隔了七、八十年。如果硬拿四嫂子来比之祥林嫂,就一似“关公大战秦琼”,或似去动员佘太君搞计划生育那般的荒谬。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执着地认为:如果我们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看,这两篇作品,特别是这两篇作品中的主人公——四嫂子和祥林嫂,其可比性还是有的。
    首先,应该肯定的是:这两位文人,有着一种共同的气质。他们的那种“横眉冷对千夫子,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大无畏精神,就足够我们去爱戴,去引之为永垂千古的骄傲。稍有一点社会阅历的人,谁都应当知道:无论是生活在那一个时代,生长在那一个国度,身处于那一种的社会,大凡是为当时社会大唱赞歌,奢谈美言者得益——为官者会青云直上,经商者会得心应手,从学者会仕途畅顺,当兵者会步步高升。然而,我们的文人在这个问题上,却也真的显得有点“智者若愚”一般的“不识时务”。纵观时弊,他们没有唯心地去运用“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那些词藻去写颂歌,也没有去用“谁能比我们更幸福,生长在。。。。。。”的那种语调去撰赞词。而是饱醮笔墨,实事求是地、满腔同情地去记下了两个生长在不同时期的劳动妇女的一生悲惨遭遇,勇敢地真诚地去把历史上的社会现实写将下来。直面当权,直面社会。记下历史,见证历史。这就需要一种敢说敢做,敢笑敢怒,敢爱敢恨的大无畏。把封建的专制、把冒进的灾难记下来,把人间的苦难人生和悲惨世界写下来。这,当权者当然是不会喜爱的。然而,让人民引以为鉴,让子孙后代引以为鉴,让历史引以为鉴,这才是这两位文人功不可没的所在。鲁迅在《祝福》的结尾,以无不恢谐的语调说:“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我看,还是荒田的《四嫂子的脸》的结尾来得好,来得直截了当。他说:“我想,无论怎样,四嫂子的脸是值得看,值得写的”。这也端出了作者的那种实话直说的坦诚来。
    大家知道,鲁迅的《祝福》是在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完稿的,并于三月二十五日在《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六号第一次地刊登了出来,进而也烘动了文坛。在那个封建独裁的年代,搞文字工作的人,要揭示社会的弊端,还必须来得十分隐蔽。所以,鲁迅也巧妙地选择以祝福为题。其实,作者在此文中,谈鲁镇除夕祝福的事情并不多。而主要的着笔所在,还是塑造了一个祥林嫂的形象,把她一生的悲惨遭遇和盘地托了出来。并以此来揭示和控诉当时社会以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这四条绞索,实施对一个劳动妇女的蹂躏和迫害。鲁迅在《祝福》中,大多是通过描写祥林嫂的脸貌变化来反映她的遭遇和不幸的——死了当家人,初到四叔家里做女工时是“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时,“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后来被她的婆婆抓回去,许给贺老六,生了阿毛以后是“母亲也胖,儿子也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贺老六年纪青青就断送在伤寒上,儿子阿毛又遭了狼。当她第二次再到四叔家的堂前时,“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当她听见人说,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男人还要争时,“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两眼便都围着大黑圈”;后来她到土地庙捐了门槛,回来时是“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到冬至祭祖,四婶又大声叫她放下祭品时,“她象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直到四叔上香时教她走开,她“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最后,当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时,“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就按如此的分析,作者这样着重地去描写主人公的脸变,我们或与鲁迅先生有个商量,将此《祝福》之题,更确切地改为《祥林嫂子的脸》,我相信他也是会没意见的。
    无独有偶,事过七、八十年以后,荒田也成了一篇《四嫂子的脸》。同样都是运用第一人称,把“我”整个地渗透在故事的全过程。读来亲切,很具可信性。更为巧合的是,他们写的都是“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就细究起来,还有更多的共同点:都是用了一万来字的短篇;都是写了一个劳动妇女的典型;都是靠单身只影地去直面社会、直面人生(四嫂子的阿全是逢过年才回来;祥林嫂更似惹上了一身“克夫”的命);都有一个坎坷的人生。然而,说它不相同,倒是也有许多的不同点:除了倒叙插叙直叙,这是明摆的不同以外,其它,就如时间、地点、人物和事情的经过都不相同。鲁迅只是写了鲁镇,最远也只是写到贺家澳。而荒田呢?他竟从太平洋的此岸,写至太平洋的彼岸。既写了“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国度,又写了“没落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其结局就更不一样了:祥林嫂是在悲悲切切中死去;四嫂子却是在欢欢喜喜中团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给我们揭示的是一个悲怆的人生,一个受尽压迫蹂躏而牺牲的人生;荒田笔下四嫂子,给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奋斗的人生,一个征服生活和苦困的人生!个中的手法谁好?我也“说不清”。不过,我知道,鲁迅的〈祝福〉旨在以悲剧来搏取人们的同情;荒田的〈四嫂子的脸〉旨在以奋斗来激发人们向上。这是不可置疑的。
    和鲁迅一样,荒田在塑造典型时,也着重地写了四嫂子的脸。我以为,这样的选择是不错的,是高明的。俗语说:相逢莫问枯荣事,观看颜容便得知。就连街边摆摊的看命先生,他们都十分地注意和运用到这一点。富贵贫贱,有病无病,一看就明。过门不到一年的四嫂子,是“圆嘟嘟的大脸盘”,“脱去粉毛,泛出血样的红”;四嫂子养下儿子后,是“大脸盘白里透出的殷红,一似七分熟的水蜜桃”;当四嫂子得知阿全过到美国,耐不住独居的寂寞,和一位菲律宾裔的寡妇好上了,共赋同居,要与她搞离婚时,“那几天,四嫂子闭门在家,重新露面时,粉嫩的脸憔悴无比,她向妯娌说病了一场”;后来几经波折,才去到美国。四嫂子是“满脸若隐若现的,是看相先生称为“乌云”的斑影。舟车劳顿,加上对前途的忧虑,显得又老又憔悴,哪象刚交40的人”?经过在美几年勤劳奋斗,四嫂子购房置屋,儿子结婚。在新人行礼时,“四嫂子那修整得粉般细嫩的脸蛋上,流溢着从来没见过的喜气。加上在夫婿面前有意无意地泄漏出来的风情,足足年轻15岁。”,“脂粉特别浓,差点赶得上粤剧舞台上的隹人”。鲁迅作品的用字,向来以精炼、经典著称。他在描述祥林嫂的脸变时,用字也非常简炼,而且还集中地抓住人的灵魂窗户——眼睛来写。那“又只是顺着眼”,“眼光也分外有神”,和“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等句,是写绝了的。荒田这里的用字,多用比拟。随手拈来,生动流畅,使笔下的人物也活将了起来。一经读过,刻进脑海,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两个文豪,两个短篇。两个嫂子,两个活的模样。就由于作者的笔力,他们笔下的主人公也就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
    祥林嫂早就是我脑海里的“常住居民”了。也记不清是在小学还是在初中读书的时候,《祝福》被编入了我们的教科书。打那以后,祥林嫂便“住”了进来。大凡我在人生路上碰上荆棘,遇着苦困,祥林嫂总会踱将出来说道:“你还苦得过我祥林嫂吗?”我听了以后,心中也顿生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安慰来,添了精神,也就挺了过去了。在这里面,也少不了鲁迅先生的功劳。就读过荒田的《四嫂子的脸》之后,脑海中又添了一个不折不挠的四嫂子。这地方显然是热闹起来了。“三个女人一个圩”,那么,两个女人呢?特别是两个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女人,她们凑在一起,那当然就有少不的唠叨——
    “祥林嫂,‘好阿由’!”穿着一身小凤仙装的四嫂子,显然是看见了呆坐在家门口的祥林嫂,也就笑嘻嘻向她打起招呼来了。
    “噢噢,是四嫂子吗?”身穿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披一头白发的祥林嫂慢腾腾的站了起来,答应道:“不是说你从不看书的吗?你又那里会知道我祥林嫂呢?”
    “戏都有得做啦!大陆人,又有那一个不知道你祥林嫂的哇!”四嫂子理直气壮的回应道。“是了,你又是怎么会认识我呢?”四嫂子也无不惊奇地问道。
    “我的房东看过《四嫂子的脸》以后,你的情形也就传入了大脑,我还能不知道吗?噢噢,我还料到,你迟早都会来。”
    祥林嫂是在念书人家做过事的人,四嫂子又在同乡会见惯了大场面。出于礼节,这一见面,难免就是一场热闹。就不久,祥林嫂只是顺着眼,又呆了下来,不开一句口了。
    这也难计,她是想着阿毛,她是在担心着魂灵的有无,在她的后背上,还压着一个无形的、沉重得无法解脱的忧愁背包哩!这一点,四嫂子显然是看出来了。只见她掏出两百美元,塞给了祥林嫂,并安慰道:“就不用再去愁了。这先用着,以后生活,有我关照。”就这样,祥林嫂的神气才舒畅起来,她那没有精彩的眼睛忽然发亮了。
    “你也太好人了,可我——唉唉,我真傻,真的。”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四嫂子望着她的脸,说:“我们做人,甜酸苦辣,三衰六旺,悲欢离合,谁没经过?失去,是令人舍不得的。但你的痛苦并不来自失去,而是来自于你自己的不肯放手。”
    “唔唔。”祥林嫂含糊的答道。
    “还不是吗?洒向人间都怨。如果我们硬是把已经过去了的苦难都背将起来,不肯放下,那还不就把人给压死了吗?成天的愁愁愁,能愁出钱粮来吗?好,我们就去拿个箩筐来,摆在面前,我陪你一起的来愁,看能不能愁出一箩筐的钱粮来。”四嫂子说完,真的就要去找箩筐了。祥林嫂一把的扯住了她,说:“阿阿,那——那还用试吗?”她们一齐的笑了。
    “可当年,柳妈说——”祥林嫂收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诡秘的说。
    “就不要再去理会那什么杨妈讲,柳妈说的了,那些三姑六婆,舌利得很。闲话就特别多。我还能听得少吗?”
    “是的,是呵。你也就一个人的去支撑,那情形,噢噢,四嫂子,也真难为你了。”
    “我的情形,你也知道了吗?”四嫂子有点不解地问。
    “噢噢,我知道的。房东的大脑都告诉过我了。”
    “那还不是吗?我刚过门的时候,她们数过我的木栊,就说我娘家穷;我生了孩子,她们又说我是去广州请了‘枪手’;过到美国,我穷。我趁人收市,到蔬菜档后捡剥掉的老菜帮来吃。就这事,她们在背后,还能说得少吗?特别是在我的那个不争气的死剩种阿全,去了和那个菲律宾的狐狸精过的时候,那些闲言闲语呀,哎哟!你就不要说了,真是谁也听不入耳!”
    祥林嫂只是顺着眼,会意的听着,不开一句口。四嫂子这回是打开了话匣子了,她继续的说道:“这个世界,好人我就见得多了。又有那一个,不是嫌人富贵憎人穷的哇?”
    “噢噢,你的那个创作人,荒田先生还好。我就——”祥林嫂这时给补上了一句。
    “兑美元,请饮茶,他倒是时时的帮着我。有时还来个电话的作为安慰和问候。”
    “那也算就是这样的了。就不比我们的那个时候,一盘子的散沙子,黄牛过海——各(角)顾各(角)。真是——”
    “也不要说是什么时候了,祥林嫂。我以为,就无论是什么时候,就是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一个样子了。我们做人,就只有相信自己、依靠自己,才能有好日子过。这次我回大陆,就听说过这样的一段新闻:说是在四川一个叫什么市的步行街,有一个姑娘三更半夜的遭人持刀追抢。当时在这条街上就住着很多人,有的店铺都尚未关门。这姑娘就在这街上来回的躲避、奔跑,拼命地大声呼救。”
    “那后来——”
    “后来怎么样呀,那老板关铺的关铺,在楼上看热闹的看热闹,谁也不肯出来喊喝一声。直到那姑娘被人捅了,倒在地上,街上完全死静下来,人们才纷纷的开门出来报警。”
    “阿呀,那么,那姑娘——”
    “不就是给捅死了吗!钱物都被抡光了。你就说咯,到这个世界上去靠人?NO  WAY!正所谓,求人就不如求自己,祥林嫂!”
    “这也是,这也是。”祥林嫂若有所悟的答道。
    “就是——”一会儿,祥林嫂又凑前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问道:“一个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这你不也问过迅哥儿了吗?连他们那些识字的出门人都说不清哩!”四嫂子见谈了半天,祥林嫂居然还是那么的执着,她也有点不耐烦,直看着她的脸,说:“魂灵这样的东西,正所谓信者有,不信者无就是了。象我们这些穷人,初一十五,拜神也拜了一辈子的啦,但实际上也没有碰到过那条路子好走。”
    “噢噢,你现在不好了吗?都当上主席夫人了。”
    “那还不是靠拼出来的吗?我这人信命,就不认命。绝境都不怕,千祈就不要绝望。我四嫂子就是不甘心受人欺负。”
    “四嫂子,你说信命。那么,也就有地狱了?嫁两次的人,阎罗大王是不是要锯开来,分给——”祥林嫂子悲悲切切的问,脸上又显出恐怖的神色来。
    “哎哟哟,我的祥林嫂呀!”四嫂子见祥林嫂还是如此的不开窍,望着她竟也失声的大笑起来了。
    “祥林嫂呀祥林嫂,你这也不就是真的傻了?你怎么就是这么的不开窍哇——哎哟,都快笑死我了。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哇?都几十年的过去啦,你还是放不下,你就不去想一想。天下间,年年月月都死这么多的人。地狱?还能容得下吗?要锯,怕也锯不过来啦!你就说你嫁过两回,要分成两份。那末,那些富人呢?三妻四妾,二奶三奶,又要分成多少份哇?还有,过去的那些皇帝呢?妃嫔成群,后院三千。那还不就是要切成肉粒,剁成肉泥了吗?唉哟哟,我都没有这么好气去笑了。。。。。。祥林嫂呀,我和你,一辈子都受了这么多的苦,还能怕什么呢?如果还有魂灵,我们的下一世都该做个富人了。其实,你我现在,就什么都不要去想这么多了。现在有句时尚的话,就叫做‘做女人嘛,还是挺好!’你明吗?哈哈。。。。。。”四嫂子是一边的说,一边的笑,直笑得前倒后仰起来。
    祥林嫂虽然也未必完全地听懂了四嫂子的话,但这回,她也是放下了忧愁,解开了疙瘩,开怀地笑起来了。
    “古语都有云啦——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祥林嫂,我就不怕说了,你做人就是太软,太弱,所以给人欺负。”
    “阿阿,就轮着的来。四嫂子,现在又轮到你了。当年,柳妈就追问我,说我后来竞依了,肯了,一定是我自己愿意的。你说怨不怨。他力气那么大!是有满屋子的人,他们又会帮谁呢?所以——唉,做人难呀!又怎么去说呢?有时候,是由不得你自己去愿意不——”
    “我不是说你去再嫁,祥林嫂。你挣也挣过,闹也闹过。你一路只是嚎,骂,喉咙都喊哑了。被人使劲的擒住去拜堂,还一头撞在香案角,碰了一个窟窿。这些我在看戏的时候都看到——人家做得比你还要逼真。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
    “还怎样的哇?捐门槛,我都去捐过。千人骑,万人跨。成年的血汗钱,就这么的倒了出去。可后来——唉唉,有用吗?都是没办法的。”祥林嫂摇摇头,抬起眼来说。
    “那后来呢,后来你又出来做啦!”
    “噢噢——不出来,还有路可走吗?只剩了一个光身,大伯来收屋。不走行吗?”
    “就那个时候,如果你能立定马,撑着上,坚挺做人。情况就会不同了。”
    “不同咯,噢噢。那时人家认为你是败坏风俗,不干不净。整一家子的人,就没一个好颜面的。怎么过哇?你都知道那鲁镇的人啦——噢,有人同情你吗?甚至指着我头上的伤痕来嘲笑,说话又尖又冷。这还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后来,就我住入这房东的脑海以后,才慢慢的知道,这叫什么呀?这叫做‘无聊者不生’!”祥林嫂瞪着眼睛,忿忿地说。
    “人家想我们死,我们就是不死!我们还要好给他们看。”四嫂子抢过去,坚定地说:“我初到美国,很穷,几逢绝境。但我不放弃。啤袋口、剪线头、做搬运,什么都干!人家不敢的,我敢。人家不干的,我干。有时还额外多熬钟点。说来好笑,那次为了车一件衣服多上三分钱,我还和管工吵个脸红耳赤。就是啦,我们还怕什么哇?有人就会有钱。有手有脚,就饿不死人!这次阿全当主席,我也没有少出力,少流汗。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怎么穷,怎么倒霉,都不能让人看扁!这也不就给我拼出来了吗?”四嫂子扶起了祥林嫂,指着屋前的荒滩说:“你房东的脑海还有荒田。荒田没有人耕,就我们开来耕!让我回同乡会也叫他们捐一点,一起开,齐齐发。我说祥林嫂,我们过去是苦,但我们还有明天!”。。。。。。
    四嫂子和祥林嫂的语絮没完没了,直至我夫人嚷叫开饭,我才醒了过来,中止了偷听。也说是:听人闲讲,胜读十年经书。我听过四嫂子和祥林嫂在我脑海里的这段交谈,自觉还很有益,或可拿来借鉴。于是,我便把它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我以为:鲁迅和荒田笔下的这两位嫂嫂,她们那悲怆的人生,就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写,值得看的。
    以上的一段,也不算是我的创造,而只是我一时的写走了笔,从脑海里记下来的一段唠叨罢了。如果还觉好笑,就以一笑置之便了。不过,从这两个嫂子的闲聊对白中,《祝福》和《四嫂子的脸》中的那两个“我”,是“一冷一暖”的。有些微词,我是听出来了。就好在,我还懂得:小说中的人物,大抵都是作者的创造。作品中的“我”,也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据此,我也向那两位嫂子开导过了。要不,这笔“冷”账,她们几乎也就要算到迅哥儿的头上来了。我们知道,鲁迅先生对于当时被受封建的宗法、礼教和道德观念毒害、虐杀和麻醉的了普罗大众,是抱既同情又反感的态度的。他在《祝福》中之所以把“我”对于祥林嫂的态度写得如此的冷若冰霜,几乎不近人情,这也正象他在《阿Q正传》里写阿Q,在《药》中写国人围观刀决夏瑜,写康大叔给老栓卖人血馒头一样,旨在激发和唤醒民众!
    就我以为,鲁迅在撰写《祝福》中的“我”的时候,也是把之塑造得太不近人情了。难计两个嫂子在我的脑海中交谈时,就大有怨言。是的,就在祥林嫂临死前的几小时,“我”还是碰到过祥林嫂的。就那时,如果“我”还有点儿血性,能及时地拉她一把——或象四嫂子一样,给她一点儿碎银;或跑回四叔家中取点残羹剩菜来。我相信,祥林嫂也不会死得那么惨。即便是死,也会死得个饱。然而,“我”也就没有这样的做到。这还不算,就当祥林嫂走前两步,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时候,“我”竟也是支支唔唔地答了一句:“那是,。。。。。。实在,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便迈开大步的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事后,甚至还自私地认为: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更为“离谱”(广东话,意为很不应该。)的是,身处在此时此地,目睹着此情此景,“我”竟还熟视无睹地想起那福兴楼价廉物美的鱼翅来,无论如何,决计要走。这还那里象“树人”哇?当然,我们在阅读《祝福》时,就要把鲁迅先生和作品中的“我”严格地区分开来,如果有人凭着平时所看到的照片和木刻,发现鲁迅先生从来就不笑,就认为“文如其人”,将之混为一谈,那就大错特错的了。
    这和荒田不同,荒田在作品中的“我”,就暖人多了。他写出了“我”的真诚,写出了“我”的人性,写出了高尚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以为,他的这样写,也就把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读者。作者和读者之间,也就离得更近,贴得更紧了。为了答谢三婆子照管儿子,“我”和妻子是“不时往她手里塞上一两块钱”;在四嫂子母子刚来乍到美国的时候,“我”还热心地“从岳父那里借了一千块,凑上自家的存款”,帮她将人民币兑成美元,以解她眼前的急困;有时,“我”还通过电话,听四嫂子“絮絮叨叨地说阿全向她认错,怎咬破中指尖写血书发誓,和菲律宾女人一刀两断,她开头怎么伤心,后来怎么心软,把阿全接了来”;当“我”见到四嫂子“从此不是车衣工了,是‘主席夫人’”的时候,“我”还兀自发笑,送上一句“如今过上幸福生活了”的祝愿。在这里面,充满着的,是一场关照,是一份体恤,是一种待人的赤诚!
    然而,又何止于此呢?荒田出版的散文集已不下十六、七本,通读一遍,你还发现:其作品中的“我”,从来就不盛气凌人。他以酒楼侍应生的身份,去写《唐人街的婚宴》;他以打工仔的身份去写《美国世故》、《纽约闻笛》和《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以街区居民的身份去写社区的趣事;以一般乘客的身份去写巴士上的见闻。他的心,从来就不离开读者;他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视着社会上的劳苦大众——他们那平淡如水的生活,他们那充满艰难的辛酸——用“一支以‘原汁原味’为品牌的劲笔,”,在“琐碎中拔空而起”,在“东西文化交会处出奇制胜”!他牵挂着的,是人间的“烟火”;他关心着的,是居民的菜篮。在《四嫂子的脸》这一短篇中,荒田是以“知青”身份、“民办教师”的角色出现,通过亲身经历和亲眼的所见所闻,描下了中国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化革命”时期的灾难:“三月是乡村最恐怖的月份,家家户户都断了粮,顿顿是番薯掺豆角叶子,不见一粒米的稀‘粥’,出勤时,一张张菜黄的脸”;“一般出勤赚工分的社员,一撮炒细盐,一陶钵子番薯叶,和一锅被农户戏称为‘美女照镜’的稀粥对付一顿”;四嫂子的家有点侨汇,在当时已算是“仗着‘侨路’抖了起来”,比“地道的贫苦人家”好上一点的了。然而,她们在照待稀客时能拿出来的,也只不过是:“三个黑不溜秋的小号钵头盛的是:几乎没下油的白菜、咸菜和三块腐乳”。在这字里行间,荒田记下来的,是历史上的一段灾难;流露出来的,是一片深切的同情;而跳动着的,确也是一颗赤子之心哟!
    作为一个经历过同样的灾难的同龄人,读着这一段段的辛酸,又怎能不打开那回忆的闸门,“忽然想起遥远的往事”来呢?记得那时,我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读着初中的一二年班。中午放学了,这群天真活泼的少年显然是被饿软了的。在回家的路上,还得歇息一会,才够力气走回家去,吃那一盘留在桌面上的凉“芋水”(是用芋粒、米糊和椰菜熬成的稀粥)。就不好去讥笑那“母鸡的理想就是一把米”了,其实,我们在少年时的最大渴望,还不就是:何时何日才能吃上一顿任人吃饱的白米饭吗?柴、米、油、糖,甚至是火柴、肥皂,什么都用票证,而且限时定量。这样的生活一熬就是十多二十来年!当然,四嫂子也是说得对的。过去的苦况,我们也就把它忘记罢了。不肯放手,是会把人压扁的。但是,这历史的教训,我们可不能忘记!要写将出来,记入大事记。去告诉领袖,去告诉人民,去告诉子孙,让封建的独裁不好再来,让幼稚的冒进不好重演!
    读过《四嫂子的脸》,我以为,四嫂子对待生活的态度,无论是从力度、深度上来分析,还是从宽度、广度上来比较,均比祥林嫂更上了一个台阶。其它的不说,就四嫂子的那种人逢绝境,但不绝望,奋斗不息,不甘人后的自信自强,就足够我们去学习、去欣赏的了。除此以外,我还认为,荒田在写《四嫂子的脸》时,他的那种特有的“美式幽默加中式趣味的叙述”也是很值欣赏的。
    近几十年来,由于对文学的禁锢,或者婉转一点的说,“由于种种原因”,文坛上的幽默文学,是久遗的了。说得严重一点,几乎就是完全地绝了迹。偶然间,香港电台或什么的,也还有些“靠扮鬼脸、做怪样来吸引观众”的谐趣节目,但均多以不够朴素、不够率真而收场。观众们原来也是想陪着笑的,但怎么也笑不起来。其它,无论是书店还是舞台,幽默也就越来越少见了。大陆更是一片的严肃。就好象严肃才是革命,笑就不革命了似的。大凡是作报告和听报告的人,说的,必须趾高气扬;听的,必须挺直腰杆。稍有偏移,大抵也就不算完满成功似的。然而,荒田在《四嫂子的脸》中,却一破这种窒人的沉闷,至使在四嫂子的这段真够悲壮的人生中,不时也还传来一阵阵的谐趣的笑声。我们就来看看这几段吧——在四嫂子刚接到阿全从美国寄回来的一张挂号信时,“打开一看,全是‘鸡肠’”,“四嫂子才上过初小,英语自然不懂,但她不笨,并不急着签名,先把‘鸡肠’拿到邮局去”。在这里,作者用鸡肠来作替代,也算是卖了一个极其贴切的恢谐。显然,是会赢来读者赞同的笑声的。但是,就在笑完之后,又会渗出一种“英语自然不懂”的悲哀来。记得就在我那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当时有一个人,酷爱学习英语。后来就被领导认定是“将来肯定是准备做汉奸”的“特嫌”。结果,这人也只好白白地度过了一个,在实际上是一直的没被起用,在政治上是永远失败的人生。想起来,这笑声中也含有凄厉的伤心。又如,“凡有身份的,总得发点儿福才陪衬出富贵来。瘦得象模特儿,尽管养男人的眼,却是福薄之相。她们都穿戴得十分鲜亮”,“一色的小凤仙装,排红翠绿,紧束腰肢下硕大的屁股触目惊心”。从表面看,作者是在描写富贵,描写妇女的穿戴。就“紧束腰肢下硕大的屁股触目惊心”的这一句,就足够教人失声地笑上好一阵。然而,就笑完之后,泛出来的,徒然又是一种“完了”的感慨——“青春早已‘完了’,中年近于‘完了’,别的,志业、豪气、寄兴,都差不多‘完了’。。。。。。”甚至乎,性能力的那种刚强,也都接近“完了”。现在有的,是面对着“硕大的屁股”而感到“触目惊心”的无奈。还有,“四嫂子毫无来由的嚎啕大哭,越哭越欢。。。。。。车座下面的纸巾堆成了小山”;“80年代,忙于谋生的中国移民,还来不及挽救青春”;“这是平生第一次,领略女性在脸上所下的,堪称惊心动魄的功夫”,以及“四嫂子的公公,七拐八弯地算,是我祖父的疏堂哥哥”等等,等等。还有很多,都列出来,颇嫌太多太长了。总之,在《四嫂子的脸》中,荒田在用字造句,抒情记叙中的那种幽默和谐趣,就不时的教人失声地笑出了眼泪来。确切一点说,我们读出来的,是一段段人生的悲怆;笑出来的,是一壳壳渗透着辛酸的泪水啊!老实的说,当我读到“我从餐馆下班回来,两岁的女儿从三轮车上跳下,扑向我的怀抱,我用被石斑鱼的鳍和扇贝壳割出道道血口的手抱起她,满心是带点凄楚的妥贴感”时,作为朋友,我也为他暗自地流下了不少理解的泪水。在《四嫂子的脸》中,在荒田的笔下,居美中国人的那种艰难,他是用他自己特有那种幽默写了出来了。有人说:文章的最高境界,应是:在令人动容之余,更能在人的灵魂世界引发震憾,引发省思和省悟。我说,荒田以他独特的生活积累与体验,这种境界,他是已经写出来了。
    《四嫂子的脸》值得写吗?《四嫂子的脸》值得看吗?在这里,我还不想去下结论。这就留给那些资深的、有名望的文艺评论家去说好了。在这里,我只希望广大的读者,在读完《四嫂子的脸》以后,感想,比我来得更透更彻。文中的精髓,比我吸纳得更深更广就是了。就由于联想起来的多,我的这篇读后感,未免也是写得太长了。这还能怨什么呢?要计就计这作品的感染力,是她引发我的省思和省悟来得太长和太多的。就回过头来看,自己也是吃了一惊。我的这篇《四嫂子和祥林嫂》也是写得过杂过长了,甚至还插上了一段“四嫂子和祥林嫂的外传”。从文理上说,评论不似评论,叙事不象叙事。叫什么来着?就把它置之论坛,留给读者去看去想去判断,去作最后的斧正好了。


                                                      文刀
                                                  2003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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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怎麼沒有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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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友文刀,
        40多年的至交文刀偷偷上坛子来玩,我事后才晓得。十分感激他读拙作的投入,评论的用功,过誉之处不敢当。拙作《四嫂子的脸》是长篇散文,在网上发可能被人骂为懒婆娘的裹脚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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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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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提上来再读.还有没有这样的文章,自然越多越好,能帮助理解很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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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来看在线用户发现有人看这样一篇文章,因为有嫂子两个字,我便也打开提上来,果然值得一看。
              看完文刀的评论,不由我钦佩又惭愧,你读到了精髓,我读到的是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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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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